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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平原(第十一章)
文章来源:   作者:   添加时间:2017-04-07 10:34:29   点击:

第十一章

1、

钱技师是在用了锦绣堂第八枝灵芝草后苏醒的。义和隆的鸡叫了最后一遍,钱技师挣开眼睛。他盯着泛白了的麻纸窗格子看,左右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上下数一二三四五六,六八四十八。钱技师活转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去了一个锅底似的地方,黑得实在寻不见茅房。之后人们把他扶起来撒了一泡尿,一通百通,好了。

麻钱和屯垦队的范长官协商,看他们有什么条件可以放了黄米。范长官说,只要人没事就好。屯垦队没有什么条件,等钱技师的身子恢复了,还向老额吉借银子。

看来屯垦队是老母猪拱定萝卜窖了,死活不会松口了。

麻钱去和老额吉商量银子。老额吉又让麻钱背她去银库看银子。原来孟家的银子浇铸成了一个方形的实心圪瘩,每年银子缴上来都浇铸一次,恐怕从义和隆挑出十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也搬不动这块银圪瘩。这个办法一是可以防盗劫,更重要的是,老额吉压根儿就把银库当成了一只皮貅就是只想进不想出啊。老额吉伸出手来,摸摸这个角叫一声铁锤,摸摸那个角叫一声铁锤。这些银子是她欠孟家的良心债,一两一两地挂在她的肋骨上,她舍不得啊。后来,她双手拍着银圪瘩哭嚎起来。她醮着鼻子眼泪摸着银子说,银子不愿意离开我这个家呀,金窝银窝不如我这个土窝呀。我冬天给它披盖体(被子),夏天给它扇扇子,我对它好呀,我对它像对铁锤一样好呀。哭累了,她就躺在炕上跟麻钱闹饥荒(别扭)。她让草花把寿衣给她穿上,让麻钱把棺材给她搬上,她要和屯垦队拚老命去。

麻钱知道,老额吉她舍不得。她可以舍她的命,他舍不得孟家的银子。他对这些银子保持着她对孟家的坚守。铁锤和这些银子代表着孟家在义和隆地位的延续。

麻钱又去找范长官,他愿意把兆河渠上游的十顷水地捐给屯垦队,赎黄米回来。范长官沉吟片刻,磕了磕烟锅袋子说,屯垦队抱着造产救国的目的来到河套。在河套,我们和老百姓是一家。此次这个事件的发生我们也有责任,我们的工作人员性子急,方法浅,没有得到百姓的信任和理解。从这个事件可以看出,义和隆的百姓对我们是有敌意的。现在我们的人没有大碍,本来伤害人是要坐牢的,看在你一心一意与屯垦队合作开渠不计个人得失,我们也就放你们一码。你们可以把你们的人接回去了。你的十顷水地如果想捐屯垦队,我们会给你补偿银两。这个事与那个事没有关系。屯垦队不想落个趁机捞一把的名声。我说过,我们只是想和老额吉借银子,这银子非要借到。

天哪,水浇地要,银子还是要借。

麻钱没有想到,他接黄米的时候碰到了也玉。黄米已在屯垦队待了一个月,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麻钱裹了夹袄把黄米抱起来,黄米轻得像一捆麦子。走出屯垦队万字形的办事处时,也玉站在门口。他看着麻钱和他怀里的黄米说,有人爱的女人是不会死的。

更让麻钱想不到的是,他把黄米接回家后,铁锤又被屯垦队从杨柜带走了。杨柜的小脚奶妈一屁股坐在苗柜的大门门槛上就昏死过去了。无奈给脸上浇了一瓢冷水,她才哭出来。她说,好我的老额吉呀,铁锤在苗家待得好好的,香夫人每天顶着大肚子还教他打算盘,酥夫人叫来福每天给他送糖麻叶来,铁锤那个乖呀。可是刚才屯垦队的人来了不由分说就把铁锤带走了。香夫人和他们理论,他们不听,可怜香夫人急得胎气都动了。阿米陀佛老额吉,民勤人跟咱们不是一条心,你对人家再好也不管用啊,这不人家回来了,把咱命根子铁锤花供出去了。

麻钱赶忙返回屯垦办事处。板凳已经在了。

范长官依然摆弄着烟袋锅子。他不说话。他不说话,是想让苗麻钱和杨板凳先说话。

苗麻钱说,范长官。

范长官抬起烟袋锅子制止了苗麻钱。他说,人是我从杨家带走的。我想听听杨东家给我的解释。

杨板凳一脸委屈地说,铁锤是我侄子,他随他母亲来我家住亲戚,别的事我们真的不太清楚啊。

你不清楚,我可以告诉你。屯垦队的钱技师是你侄子铁锤举起斧头砸伤的。你们让黄米替罪,杨柜窝藏了真正的凶手。

苗麻钱说,范长官这件事苗柜负全部责任。与杨家没有关系。

范长官冷笑着说,你们哥俩的义气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回家说去。我只是秉公办事。苗东家,以后你就不要来屯垦队了,与你没有关系了,我现在是要和窝藏凶手的杨东家说个理。

范长官扬长而去。

看来屯垦队要对杨家动手了。这正好是个理由。并且他们完全有借口把杨家的人也抓走,没有这样做是想在义和隆留个宽宏大量的好名声。

显然苗麻钱对他的兄弟充满愧疚的。可是铁锤还得板凳想办法救出来。他说,兄弟,连累你了。老额吉一定急疯了,他老人家还有孟家对我们有恩。

杨板凳说,我知道老额吉对我们恩重如山。尤其是对你,老额吉的银库在你苗家的四合院里。屯垦队是冲着老额吉的银子的。

老额吉听说铁锤被屯垦队带急得已经上不来气了,听杨家的小脚奶妈这么一说,她找到了债主。他让草花背着他去焦老汉和黄米住的偏房里。她坐在偏房的炕上,把鼻涕抹在炕席上。她说黄米的良心让狗吃了,她把心都给了他们爷俩,结果他们爷俩把她的好心扔进了茅坑里。

焦老汉连喊带比划说黄米的冤枉的,黄米要是没良心早把铁锤说出来了,不会让人家折磨这么久。他把黄米的胳膊举起来让老额吉看,看黄米瘦得皮包骨头了。

可是老额吉看不见。她只管哭闹,焦老汉只管比划。最后焦老汉绝望了,他扶起黄米,黄米流泪他也流泪。这里不是他们的家,这里不能包容他们。焦老汉和黄米要离开苗家。焦老汉示意黄米给老额吉磕了头,就拉着黄米的手走出苗家。草花背着老额吉追出门来,老额吉说,焦老汉,你狠心啊,我把我的心都掏给你了,我留不住你们爷俩吗?黄米一步一回头说,爷爷,让我看一眼麻钱哥再走,让我看一眼麻钱哥。

这时麻错钱正从屯垦队回来,黄米看见他,摇摇晃晃地向他跑去,一头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焦老汉上来把黄米拽进自己的胳膊里,拉着她走。走出十多步,黄米又挣脱开,扑进麻钱的怀里。两个人的脸埋下去,四只胳膊箍在一起。

这一切老额吉看不见。站在一旁的焦老汉突然明白了。他一屁股蹲在地上,抱着头哭嚎起来。把他的黄米带走相当于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用刀从中间劈开。我的天呀,天告诉我该怎么办呀。

黄米给焦老汉跪下说,爷爷,不要让米儿离开义和隆。米儿不想离开义和隆。米儿求求爷爷了。

爷孙俩相扶着站起来,一个给一个擦眼泪。焦老汉比划着说,米儿可不敢啊,皮肉受一点苦就过去了,心上不能受苦。你看老额吉对我们多好,酥夫人是多么心善良的一个人,我们不能对不起他们。麻钱是你的亲哥哥,你要在他身上动心,你的心苦一辈子啊。米儿啊,你听懂爷爷的话吗?

黄米流着眼泪对爷爷点着头。

老额吉在草花的背上,她伸出手摸着了焦老汉,她的拳头砸着焦老汉的后背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说你几句你就不依了,铁锤还没回家你就丢下我老婆子走了。你答应我把米儿给铁锤的,还说男小五九十九。

这话把麻钱和黄米惊呆了。

渐渐地老额吉止住了哭闹。她的头枕在草花肩上歇气。草花累得直不起腰来,想把老额吉往上颠一颠,可是老额吉死人沉死人沉的。麻钱过来接替草花,他发现老额吉已经昏死过去了。

老额吉是在后半夜回光返照的。她突然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喊铁锤。大家都围过来叫老额吉。老额吉伸出手来把所有的人都摸了一遍,叹了一口气。麻钱忙说,老额吉放心,铁锤没事,过两天就能回来了。屯垦队的意思就是想跟您借一点修渠的银子。如果您舍不得,我把磨坊和牛犋变卖了,银子是身外之物,您不要太往心上搁了。

老额吉对麻钱摆了摆手。之后她摸索着要麻钱的后背,麻钱背起老额吉,到银库看银子。老额吉趴在麻钱的后背上说,铁锤要是能背动我就好了。草花掌着灯跟进银库来,老额吉说,草花,你去吧。

银库里只有老额吉和麻钱两个人。老额吉没有摸她的银子,她抓过麻钱的手放在自己的皮袍子上说,麻钱娃。自从麻钱成亲后,老额吉就再没有叫过麻钱麻钱娃。这让麻钱想起他初进河套初进孟家,想起红格格,想起兆河渠,他心酸了。老额吉说,麻钱娃,你告诉老额吉实话,铁锤他是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麻钱没想到老额吉会重提十几年前的事情。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老额吉。

老额吉说,麻钱娃,你心里很紧张。你手心都出汗了。我知道你早晚会告诉老额吉的。只是老额吉真的等不及了。

麻钱的眼睛潮湿了,他不想伤害这个有恩于自己的善良的老人。他说,老额吉,铁锤他是红格格的亲骨肉,这就足够了。您为了孟家已经鞠躬尽瘁,您就不要操劳过度了,您每天喝喝奶茶晒晒太阳,有我在,您还不放心吗?

老额吉叹了口气说,我眼睛瞎了,可我的心里亮堂着呢。孟生、板凳和你都不是铁锤的父亲。

老额吉,我对不起您。红格格死后,我必须得承担起铁锤父亲的责任,谁是铁锤的父亲我都不放心。我不放心您和铁锤,不放心兆河渠,老额吉您能原谅我吗?

老额吉伸出手来,麻钱身子凑过去,老额吉在麻钱的脸上摸挲着。突然她攥起拳头砸在麻钱的肩膀上。你要是铁锤的亲生父亲我的心里还舒坦些。我的红格格她心里有你。可你没有生我的铁锤。我的红格格让人糟蹋了。我到了下面怎么去见她的爹娘老子,我不能咽这口气啊。

娃,你要咬定铁锤是你的骨肉,老额吉会把真相带到棺材里去的,死了的人瞒不过去,对活着的人你要瞒下去。老额吉在她的腰里摸索了一阵,把一只钥匙塞进麻钱手里说,麻钱娃,我把铁锤和孟家交到你手里了,它也许会给你带来很多的麻烦,你一定要把铁锤扶养成人,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呀。

老额吉,钥匙得您拿着,你得好好活着,家里不能没有您。明天我就去和屯垦队商议,铁锤不会有事的,他们只是执意要借银子。我仔细想过了,把银子拿出来修了连环渠也好,大渠放在咱们河套上比银子放在银库保险。现在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早晚会到河套的,那个时候人的脑袋都保不住更何况银子呢?把银子变成渠,我不信他们能把连环渠搬走。

麻钱娃,你说的对,这些银子早晚是要惹祸的。可是连环渠再好,那不姓咱孟啊。

老额吉,全义和隆的人都知道连环渠里流着孟家的银子,孟家给河套带来了水和麦子,老百姓会感念孟家。这不比银子更重要吗?这些银子放在这里仅仅是铁锤的一碗饭,可它放在连环渠里,后套每一家里都会有铁锤的饭碗。

麻钱娃,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老额吉看不见银子还是心慌。老额吉听你的,赶快想办法把铁锤接回来。你把钥匙收下,不然我死也闭不上眼睛。

老额吉,钥匙我不能收。您等着,我把铁锤接回来,您亲自交给他。

老额吉是在义和隆的鸡都还没有打鸣的时候咽气的。大家都没有看出来老额吉会走。她让麻钱背着他到马圈里看了一遭,她摸着拴马桩子嘴里咝咝地吸着气。她说,麻钱娃,我疼呀,我浑身疼。我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她抱着拴马桩,头往上面撞,她说,麻钱啊,不要让铁锤骑马,永远不要让他骑马。麻钱知道老额吉疼什么。孟家的男人都是骑着马离开孟家再没有回来的。

后来她躺在炕上,她说,我疼啊,疼啊。她不再提铁锤的名字。铁锤是她心里最软的肉,碰不得了。喝下了三口红糖水,说叫焦老汉和黄米有话说。焦老汉扶着黄米来看老额吉,老额吉刚握住焦老汉的手就闭了气。

焦老汉哭得垂胸顿足。他们说好一起去见阎王爷的,咋就一个先走了。说话不算数呀。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赶快得把铁锤想办法弄回来。麻钱去屯垦队找范长官,范长官说,屯垦队是讲人情的,只是苗东家来领铁锤不合适,铁锤进屯垦队的审讯房与铁锤和苗东家没有关系。无奈之下麻钱只得和板凳说明原委。香酥二夫人在苗家已经临产,板凳神色紧张地在苗杨两家跑,他看上去是那么焦虑。

板凳说,屯垦队非要用铁锤这个秤砣拽走杨家的地产。兆河渠上游没有说法,本来杨家就断了一只胳膊,现在他们又要卸我的腿。

麻钱说,屯垦队向你提的条件你先答应下来,我想办法给你补偿。

板凳冷笑着说,义和隆都知道你是个仁义人,我知道你能补偿得起,铁锤叫你爹,孟家的银子在你苗家的院子里。

苗麻钱没有说话。他忍着。

老额吉和焦老汉的棺材并排放在院墙下,上面已经筑了燕子窝。焦老汉不让人们挪动燕子窝,把棺材盖子平揭起来又平放下去。好像有什么讲究。入殓时,老额吉穿了里外三层老衣,盖了五斤棉的被子,棺材似乎嫌小了。

可是铁锤没有回来。

第三天的凌晨,守灵的人听到棺材盖子忽嗒嗒地响,以为是老燕子下了小燕子。不一会棺材里传出声音。人们贴着棺材壁一听,微弱的声音在叫铁锤。

2、

香夫人躺在热炕上歇息。太阳从六十四眼窗上筛进来,阳光让人慵懒。她把手放在突起的肚子上,这双全义和隆的女人都没有的修长细腻的手,轻轻抚摸着她腹中的骨肉。自从锦绣堂的郎中把了她和酥夫人的脉,按照她的意图,分不出香夫人和酥夫的郎中随她单独进了厢房,说恭喜绿帐子里的夫人有弄璋之喜红帐子里的夫人有弄瓦之喜之后,把脉时躺在绿帐子里的香夫人心里就结了一块病。这是她第三次怀胎,凭经验她也知道自己肚子里是个男胎。如果妹妹小酥怀的也是男胎,那皆大欢喜。可小酥又要生个闺女。郎中从苗家走后,妹妹小酥急着想知道自己腹中到底怀的是什么。就在那一刻,香夫人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说,妹妹怀的是男胎。可是她转过身去,突然觉得有一个地方很疼,像新拔了一颗牙,空空荡荡地疼。说实话,她马上后悔了。她开始还怀着侥幸的心理,郎中是人,是人就有看错的时候,也许她和妹妹怀的都是男胎。她开始观察小酥的妊娠反应,让她失望的是小酥说她的感觉和怀果果木木时一模一样。处世不惊的香夫人沉不住气了,再一次请来锦绣堂的郎中,她躺进红帐子,小酥躺进绿帐子。可锦绣堂的郎中说,红帐子里的夫人有弄璋之喜,绿帐子里的夫人有弄瓦之喜。

但是一经香夫人决定了的事情是不可能回头的。她开始准备下一步的事情,那就是她们要同时分娩。

香夫人怀着一个母亲对亲生骨肉的深情,她的手几乎不离开她的肚子。她知道,一旦他的胎儿脱离母腹,这孩子就不是她的了。就这样她睡着了,她做梦了,又是一个奇怪的梦。

记得乔夫人为她和妹妹小酥选亲的时候,她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宝山元的粮仓里有一堆望不到顶的红豇豆,一堆望不到顶的白芸豆,乔夫人说,这是她们俩的嫁妆,由她们挑了。小香不知道挑哪一个。她无意中把手插进红豇豆里,她的手指像触到了冰。她惊叫一声醒了,她最害怕蛇啊蛤蟆啊一类的东西,它们都是冰凉的。第二天苗家和杨家分别送来了青素缎和织锦缎。小香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红色的织锦缎里,那是苗麻钱送来的彩礼。她的手指真的触到了冰凉的东西。她赶紧把它揣进衣袖里。那是一副银算盘。从看到银算盘的那一刻起,她似乎就爱上了送算盘的人,尽管她没见过他,但女人在那个年龄很容易爱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她想嫁给苗家,她想得到一个知心的人。可是她和小酥阴差阳错地嫁错了。大婚之夜,揭开盖头她看到了其实是小酥想嫁的那个人,她懵了。她不为自己懵,她为小酥。她仿佛听到了小酥任性的哭闹声。

她听得小酥在哭。可她醒不来,太阳执意照在她身上,她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她听见一个婴儿喊,娘,娘。她在屋里找找不着,她在屋外找找不着。后来她在水缸里听到了声音。水缸里说,娘,我走错了地方,我到了义和桥北的姨娘家。有一天我藏进水桶里,一个男人吊水的时候我到了井里,一个男人又吊水的时候我游到了桶里,进了娘的水缸里----

香夫人哭了,她的眼泪水一样涌出来,她醒了。她听到小酥在哭,杨家的院子里一片吵闹。她挪着身子下了地,看门后面的水缸,她看到一条小小的鱼,正在水缸里游来游去。她听到小酥在哭。她出得门来倚在门框上,她看到铁锤被人带走了,板凳跟人家说着什么,随着两个男人出了大门,小酥在无助地哭。

她突然对妹妹小酥的哭非常反感。她其实从小就讨厌小酥的哭。家里如果有唯一的一件东西,只要小酥一哭,就成了小酥的了,小酥一哭她就心烦,小酥一哭她就心软。小酥就是爱哭,爱干什么的人就能干一辈子。爱吃的人吃一辈子,看见羊皮褥子流口水。爱喝的人喝一辈子,黑夜睡觉恨不得枕着酒篓子。爱嫖的人看见两条腿的板凳裤带就松了。爱赌的人要把骰子塞进棺材里。可是小酥就是爱哭。尤其是今天的哭让小香更加反感。

唐富贵担着货郎担给杨家送糖麻叶,自从酥夫人携铁锤进了杨柜,香夫人就着唐富贵每天送麻叶来。这是唐富贵最袅(美)的一段日子,一大早他从炕席上爬起来,手指头在嘴里沾点口水,伸进盐罐子里蘸点盐,捅进嘴里擦牙齿。唐富贵的这一招是从乔掌柜那儿学来的,他的牙齿真的很好,白得像新啃出来的羊骨头。可义和隆的人不知道这一招,以为他的牙齿是几十年走街串巷说天道地磨出来的,比如一架犁,耕地久了就亮了。自从唐富贵的媳妇生头娃死了以后,他就没有再娶。你说他想不想有个热炕头想不想有人叫他爹,他想。可他被一个女人的死吓倒了。他女人的血从炕头上流在地上,从地上流出院子,有一担水那么多。后来生出一个乌青的肉圪瘩,那是他的儿子,已经死了。他的女人像一块浸了水的衣服,血越滴越少,也死了。这两条人命的同时消失,让唐富贵想通一件事情,养儿子干甚呢,早晚也得死。养儿可以防老,儿子还要生儿子,还要经受生儿子时的流血折磨,罢了。自己快死的时候就往提前挖好的坑里蹭,时辰一到头往里一栽,省事。那母子去了以后,唐富贵的烟囱就没冒过烟,他早出晚归,吃的是百家饭,吃别人家的饭比吃自己家的饭香。在后套,在义和隆,谁家都不会嫌弃多摆一双筷子。加上唐富贵嘴好,到谁家给谁家念吉庆(说吉利话),吃谁家饭不砸谁家锅,还有他知道全义和隆的事情,大家都不黑眼他。可有一阵他想他的女人,端了酸粥去上坟,他连哭带唱地演了一出《光棍哭妻》。

他的西惶就让杀猪宰羊的把式苟五蛋看见了。苟五蛋是逃荒到后套的光棍汉,讨了三天饭,觉得讨饭没意思,在河套有胳膊有腿的人讨饭吃是最让人看不起的。他就借了唐富贵家的一把铁锹开了一小片荒地,脱了一些土坯靠着唐富贵家的一堵墙盖了个茅庵房,和唐富贵当起了邻居。

苟五蛋拍拍唐富贵的肩膀说,起来吧,起来吧,看你腰松底漏的死蔫球打断腰了。咱后套的男人还能说不上媳妇。苟五蛋从河曲领来了一个寡妇,带了个儿子要给唐富贵。他说富贵哥,你跑这么多年货担想必也攒下点钱,成个亲好好过光景,也有人把财给你搂着,要不光棍的松都零流了。好多年没碰女人他有点心热,可是下面好像烧不起来,他指指他的裤裆说,下面冰了。苟五蛋说,哎,柴禾伸进炉膛里自然就烧起来了,我知道镰刀能锈,锄头能锈,我还没听说那个玩艺儿也能生锈。要不我给你找来试当试当。唐富贵心想还有这样的好事,不过门就先让试当。没想到苟五蛋给富贵拉过来一只羊,他用手在羊脖子上一砍,羊就倒地了,之后撂在了自家的炕上说,试当哇,一个路数。原来要用一只母羊试当。唐富贵急了说,你这是做甚,我唐富贵在义和隆跑了这么多年,是个有脸面的人,传出去让人家笑话。后来真人领来了,唐富贵一看那寡妇,人样子不行,还带着个顶门棍,上嘴唇上站着两筒绿鼻涕。苟五蛋说,白得媳妇和儿子还挑三拣四啊,乔夫人人样子好,你娶得起吗?你别说他唐富贵还就是惦记乔夫人,当然他没指望能娶乔夫人那样的女人,可每天能看到能搭话难道还不够吗?这唐宝贵虽然不会识文断字,但他的见识广,见识和知识一样积累多了就会有一种境界。所以唐富贵觉得自己的光棍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唐富贵的倒霉缘于他的好事。他担着货郎担在义和桥上晃悠,看见了“清水净烟”的招牌。屯垦队来了之后,破了后套人禁止种植大烟的规矩。他们在偏远的一些地界公然下了大烟苗。在地头还放着“禁毒罚款“的牌子,贩运的大胶轮车上挂着“戒毒药饼”的幌子。指鹿为马,掩耳盗铃。唐富贵他脑子清楚,大烟是富人们应酬消受的东西,银子太多了现世花不完,又带不到下世去,所以冒了烟儿去,省得闭了眼后悔。这东西就不是穷人碰的,光那一副烟枪就值他唐富贵五个货郎担。但他还是好奇。傍晚义和桥下人少了,他踅到“清水净烟”门口,把脑袋往里一伸,就看见了王家二少奶奶孙氏。

孙氏半躺在烟床上,一脸的慵懒,她腾出一只手,招了一招。

唐富贵向身后看看,没别人。

孙氏又向他招招手,唐富贵才知道是叫他的。

二少奶奶,有什么吩咐?

把你的香蹋嘴给我来半斤。

二少奶奶,货担里没那么多,我给你到宝山元取。

孙氏摆摆手说,那有什么货色?

唐富贵说,有京点心,早起才接的货,酥的还掉渣呢。唐富贵忙把半斤京点心放在二少奶奶身边的桌几上。二少奶奶摸出碎银子放进唐富贵手心里。唐富贵捏了捏,足有两钱。唐富贵说,我没有银子给二少奶奶找钱。

二少奶奶说,不用找了。你坐下,把京点心吃了。唐富贵要说什么被二少奶奶制止了。她吸了一口烟徐徐地释出来说,我心里颇烦,我颇烦个甚你们都清楚。我甚也不想吃,你吃,吃香一点,看着别人吃的香我心里舒坦。

唉,再有钱的人心里都有颇烦,唐富贵心里热乎乎的。他一口一只京点心,嘴巴舌头倒腾得欢。俗话说,卖鞋的老婆赤脚跑,说实在的唐富贵是个卖点心的,可他从来没舍得这么吃点心,二少奶奶这么尊贵的人把他唐富贵不当外人,给他说掏心窝子的话,他能不让她舒坦吗?

后来二少奶奶把烟枪递给他,他不敢接。二少奶奶说,你也嫌弃我这个守活寡的?

唐富贵拿起了烟枪。最后二少奶奶说,苗柜的事儿你知道吧,砸了钱技师的是孟铁锤,只要你把这话放出去,想烟的时候找我就是了。

唐富贵他完成了二少奶奶的托付,打着哈欠流着鼻涕再一次走进“清水净烟”的烟馆时,二少奶奶低着头吸烟,看都不看他,把他当成一泡狗屎晾着。唐富贵本来想一跺脚走了,可他的脚后跟不给他做主,钉子一样钉在二少奶奶的烟塌前。肚子里的虫子像茅坑里的蛆爬出来,让他疼、痒、酸、胀,他想呕吐,想拉稀,想死----于是他腆着脸皮讨好说:

一进门,喜气生。

炕上躺着个吕洞宾。

虽然不是活神仙,

眼前放着照佛灯。

违心地恭维别人是十分难受的,可二少奶奶并不买他的帐。这让自认为在义和隆是有头有脸的唐富贵折尽了面子。他呸地向二少奶奶吐了一口恶痰,掉过身边走边说:

一进门,怒气升,

炕上躺着个活死人。

灯瓜瓜纸罩罩,

炕上睡着个死耗耗(老鼠)。

二少奶奶生气了,冲着唐富贵的屁股扔了烟枪。唐富贵看见天上掉下了肉丸子,捡起烟枪就跑。

最近唐富贵一直在杨柜附近逡巡,他估计香夫人和酥夫人快生了,一有动静他好撒腿去叫接生婆和乔夫人。也好讨好乔家的人,换几个零钱吸几口。可是他看到屯垦队的人气势汹汹地进了杨家,不一会就带出了铁锤。铁锤一带走,富贵心想完了。铁锤在义和隆的名声仅次于王义和,它的身上承担着一条大干渠,一个老柜和一个家族的香火。他撒腿就往乔家跑,把铁锤的事告诉了乔夫人。乔夫人听了脸色煞白。铁锤牵扯到她的心头肉小香和小酥,她能不着急吗?她双手抓住富贵的手上下晃动着说,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唐富贵看到乔夫人两眼泪汪汪的,,脸上细密的皱纹像莆公英一样绽开。乔夫人说,他唐叔你还愣着干什么呀,赶快去苗柜告诉麻钱呀。唐富贵腆着脸说,乔夫人,能不能再赊一担货。乔夫人一拍大腿说,啥时候了你还说什么赊货,回头来挑就是了。唐富贵这才放开乔夫人的手,往苗家跑,跑了几步他想起来他的裤子屁股后面烂了一个洞,他赶忙用手捂住屁股。

乔夫人走进杨柜的时候,酥夫人还在掉眼泪。起初她是为铁锤被屯垦队带走哭,她怕担不起这个责任。后来她为自己哭,越哭越伤心。她看到姐夫杨板凳把姐姐疼爱得扶起放倒,而苗麻钱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她顶着个大肚子不知道是为谁家生娃呢。

香夫人心烦意乱地坐在妹妹对面生闷气呢。看着母亲来了,她说,你就让她哭,让她哭个够。她靠眼泪是不是就能拢住男人的心。

乔夫人说,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小酥肯定着急嘛。

香夫人说,多大的事?铁锤他姓孟,要割头孟家的人顶着,她哭什么?现在是该着我哭,孟铁锤窝藏在杨柜,屯垦队把铁锤带走不是冲着孟家和苗家,是冲着我杨家。铁锤只是个筹码。即使屯垦队的钱技师死了,他们也不会要铁锤的命。铁锤就是用银子做成的,在屯垦队的眼里又能值多少钱呢?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

酥夫人说,姐姐嫁了好男人当然不用像我这么伤心。

香夫人说,我的男人再好也是你挑剩下的。

乔夫人说,怎么又提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不管好坏都是娘给你们找的,要怪就怪娘吧。

乔夫人这么一说,两个人开始一起哭。杨板凳垂头丧气地进来,脖子挂着脑袋。这个老实人真的生气了。铁锤的爹是苗麻钱,铁锤的银子在苗柜的银库里。当初他连红格格的手都没碰一下,为了争这个爹还背了一身恶名,惹得一屁股的骚。铁锤用斧子砸死人了,才来他杨柜避难。这一斧头砍去的不是屯垦队的人头,而是他杨板凳的地,他的命根子地。他的心疼得直打哆嗦哩。他把双扇门踹了一脚喊到,哭什么,嚎丧也不看个时候。

他这一脚是冲着小酥的,对小香和他的丈母娘乔夫人借他们胆子他也不敢。

小酥一惊,便觉得一股热水从下身冲进鞋壳子里。她叫了声娘。乔夫人一看,小酥的羊水破了。杨家立刻乱作一团。唐富贵去叫接生婆。接生婆来了一摸小酥的肚子说,先上炕歇歇,还早哩。多吃几个鸡蛋,羊水没了就得干生,攒着力气是正经。我也上炕丢个盹儿,八成你们一起生哩,老婆子我得给你们两个使劲哩。这接生的营生按说不是个力气活儿,可比洗渠口还熬人哩,屙屎握拳头干着急使不上么。

一个时辰后,小酥开始肚子疼。可是小香还没有反应。小香坐不住了。到了半夜,小酥见了红,小香还是没有反应。这时小香把奶妈叫进来,先是嘀咕着说,后来好像在争吵。最终小香喝下了一碗冒着怪味道的汤药,一个时辰后小香的肚子疼了。姐妹俩一起躺在烧得烫手的热炕上,拉了一张缦帘。接生婆说,拉帘子干甚,又不是头生,有甚臊的。奶妈把接生婆叫到厢房里嘱咐了什么,接生婆点着头说,那我知道,我们是接生婆子只管好产妇的第一道门,主家的别的闲事我当然不管。可她们是姐俩是双生,我们外人又分不清,我总得说哪个娃是哪个生的吧。奶妈说,这也不用你说,你最好不要说话,两个夫人都讨厌唠叨,有人说话她们肚子疼得更厉害。接生婆说,那还日怪。那我甚也不说。可我总得说让她们啥时辰使劲呀。你们还日怪,义和隆一半的人都是我生下的,还没听说哪一家生娃不能说话,真是日怪。

三更过后,酥夫人宫口开了十指,香夫人宫口开了八指。奶妈蹲在灶边烧水,不时地把手伸进缦子里捏香夫人的脚,意思让她使劲。鸡叫头遍的时候,香夫人先生了。接生婆倒提着婴儿屁股上拍了两下,婴儿哭出声来。接生婆说,乖乖,一个大胖----奶妈上去捂住了她的嘴。

香夫人的肚子一瘪下去,就侧过身来抓着妹妹的手替她使劲,可怜酥夫人体质差,人快要虚脱了。

外面的杨板凳听到孩子的哭声就要往屋里冲,奶妈在门口挡着他说,老爷们儿不能进来,孩子要得红眼病的。杨板凳心急,伸子脖子往里边看,被奶妈关在门外。可他不死心,隔着门喊,小香,男娃还是女娃。你就说两个字,男娃还是女娃。

香夫人急出一头汗来。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敲大门。苗家的人来叫板凳,说老额吉不行了。

香夫人又急出一头汗来。老额吉不行了,铁锤让屯垦队带走了,小酥必须得生个儿子啊。

鸡叫二遍的时候,小酥生了。接生婆正想说一个大胖闺女,又被奶妈捂住了嘴。

接生婆折腾了一个晚上有点累,更有点生气。她把两个肉团子收拾利落,往奶妈怀里一塞说,我到厢房的热炕上打个盹儿,你让你柜上的人把两个胎盘放点盐煮了我天亮吃。这一宿可把我憋死了。临了,一条腿迈到了门外,她回过头来说,别抱错了,右边的生的是小子。

奶妈把两个孩子放进香夫人的怀里。香夫人端详完这个端祥那个,两个一样样的袭人。其中一个和丰田增田刚生下来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她把手伸进襁褓里一摸,果然长着一颗花生豆。香夫人的心一下子就冲上了一股暖流,她俯下身子在小东西的脸上亲了一口。这时,妹妹小酥醒了,说,姐姐我看看孩子。

香夫人把两个孩子挪在酥夫人的怀里说,你看看哪个是你生的?

酥夫人迷迷糊糊听接生婆说,右边的夫人生的是小子。为了便于接生,两姐妹是倒着睡在炕上的。酥夫人就在姐姐的右边。再说姐姐早对她说过,锦绣堂的郎中把出脉来,她怀的是一个大胖小子。酥夫人接过孩子,伸手去摸孩子的下身。她说,这个小子是我的。这个闺女是你的。说着,她就把闺女放进香夫人的怀里。她低下头开始亲自己的小子。

香夫人张开了嘴----她的一只手伸在半空中。眼泪从心里最软的地方流出来。

3、

苗家出事后,酥夫人来杨家生孩子坐月子。对于小酥,杨板凳从情感上讲他是感觉亲近的。当初他向两位小姐求亲,虽然没有明说,可他是倾向小酥的,小酥更加娇媚可人。可是老天长眼,他娶了小香,娶到了以后他才知道她是最好的,这个女人全身都是宝,尤其是是那个脑瓜子,全义和隆的女人打烂和起来都捏不成一个香夫人。可是只有一点不足,她没有小酥那么柔顺,男人在他面前不自觉地就有点漏气。时间长了,他走起路来脚板心总是有点发软。女人太日能了,就有点克男人,老年人都这么说。每次小酥到杨家小住,杨板凳心情都很好,小姨子是姐夫的半个热屁股,杨板凳心里暖着呢。姐妹俩坐在炕上做针线,他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他甚至想,小酥要是比小香小几岁就好了,等他成了义和隆的大财主,娶两房媳妇也不是说不过去。那他杨板凳的祖坟上就冒两股青烟了,他阴间的先人坐起来偷笑哩。

可是这次酥夫人怀着苗麻钱的孩子挺着肚子来,并带着铁锤来避难,并给他惹了一屁股臊气,他心里一万个不舒服。他碍着老额吉的面子去和屯垦队交涉。说白了,屯垦队就是想要杨家的一些地,而杨板凳的地挂在他的胸腔上,动一分就钻心地疼啊。老额吉一死他就改变了主意。铁锤是你苗麻钱的儿子,铁锤的银子在你苗家的银库里,他惹下事了,凭什么要出我杨板凳的血。

他回到家想和香夫人商量一下。姐妹俩正搂着孩子喂奶,看到他进来,小酥把自己的衣襟扯了扯。看到小酥,他和夫人商量的想法就变了。小酥她怀里抱着的孩子姓苗,小酥是苗家的人,他不想让苗家的人知道,他什么事都听香夫人的。酥夫人的奶水又少又稀,孩子吃不饱。香夫人的奶多得一撩衣襟就滋到房梁上。正好香夫人把两个都奶着,放下那个抱起这个,哪个都心疼得要命。酥夫人也就不好嚷着要回苗柜了。正好麻钱脱下了孝衣听说酥夫人给他生了小子,他安顿草花照看老额吉,就到杨柜来看酥夫人母子。两对夫妇在一起,虽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可是大家都把目光放在两个新生的孩子上,也就少了些许尴尬。麻钱进来时,香夫人正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两个孩子脚对脚的分别吮着她的一只奶。香夫人把两个孩子放在炕上说,快来看看哪个是你的儿子。话说完了,香夫人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让他猜呢?可苗麻钱看了一眼两个孩子,指着那个闺女说,是这个,和果果木木刚生下来时一模一样。

香夫人的脸唰地红了。她的心忽悠悠地沉下去,半天没落到地方上。

酥夫人抱起那个小子说,是这个,真是眼拙。

麻钱抱起他的小子端祥了一会说,不像。

酥夫人说,不像谁?

麻钱说,不像我。

酥夫人说,为啥非要像你呀?

香夫人赶快插话说,快给孩子取个名儿吧。要是不像你们的话都给我留下算了,我哪个都喜欢得要命。

既然老额吉活转过来了,铁锤的事自然要和老额吉商量,铁锤虽然是苗麻钱的儿子可他姓的是孟。杨板凳进了苗柜的院子,灵棚拆掉了,两具义和隆最气派的棺材挪回原位,棺材上的燕子呢喃着一片生机。他径直走进老额吉的正房,把老额吉扶着坐起来。他说,老额吉,你福大命大,小酥给你生了个大胖重孙子,小香给你生了个俊闺女,这两个娃托你的福长命百岁哩。

说完这话,他觉得这开场白说得不合时宜。马上改口说,我到屯垦队交涉过几次了,麻钱哥让我答应他们任何条件,杨柜的损失苗柜来补尝。我说这是小事情,铁锤他还不是叫我二爹哩。他们答应马上放人,老额吉你不要心急。

老额吉说,马上,马上,今儿都七天了,保不准他们一不高兴拿我的娃出气哩。

板凳说,屯垦队是晋绥公署的人,不像咱们的土衙门动不动就上刑。他们敢动铁锤一指头我跟他们拼了。唐富贵每天都去送宝山元糖麻叶,铁锤又白又胖还长高了呢。

老额吉哽咽着说,铁锤可不能有啥闪失。

杨板凳说,我也着急呀,虽说这铁锤不是我的儿子,可我这心里割不断对他的牵挂。老额吉我难呀。我要是离铁锤太近了,我麻钱哥心里保不定会有什么想法。可老额吉一直偏心眼,你总是向着麻钱哥。老额吉对我有恩,我也不会往心里去。这么多年苗家的人疼你,可杨家的人也不次于他们疼你呀。你的香媳妇,有什么好吃的先让我给你送来,我跑着她还嫌慢哩。对于你和铁锤我虽然没有高一碗低一碗端着饭碗侍候你们,可我为了孟家受的委屈全义和隆的人都知道,就瞒你老额吉一个,我怕你心里难过呀。

老额吉说,咋?你为孟家受委屈咧?

板凳说,老额吉,你要是生气我就不能说,麻钱哥会怪怨我的。反正都十几年了,我给孟家的银子也该缴齐了。我该松一口气咧。

咋,你为了兆河渠受委屈咧?

老额吉,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板凳娃,我不生气,你说。老额吉最怕心里有不明白的事儿。老额吉还没有老糊涂,我板凳娃要是受了委屈,我给你做主。

板凳把王家霸占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的陈年旧事向老额吉说了两遍,老额吉明白了。她咬紧了没有牙齿的牙床,干扁的嘴巴抖动起来。

板凳看着老额吉有了激烈的反应,就继续说,我代理经营的兆河渠上游一下子就缩水了三分之一,虽然麻钱哥给我让出了十里的渠道,可还是杯水车薪。我只少还了王家两万两的欠银,可每年都要用四十里的渠里挖出六十里渠的银子。没办法我不停地开荒,不停地积肥暖地,就是想报答老额吉对我的恩情。还有红格格,铁锤,我想报答你们。我只做过一件对不起孟家的事情,那就是我和麻钱哥争当铁锤的爹。我一门心思让铁锤叫我爹,想要老额吉和铁锤住在我的杨柜里,看见铁锤我就像看到了红格格。其实我和红格格没有任何关系,别说动她,多看一眼我都不敢呀。我只是心疼她心疼她----我知道我不配,我没有麻钱哥长得那么虎实,没有他骨子里那么多的主张,我争不过他。可是我心里心疼一个人,用不着跟谁争,这个人在我的心里就够了。我今天只所以把王家霸占兆河渠的事情说出来,是想让老额吉知道,我想当铁锤的爹不是想争孟家的财产。板凳拍着自己的胸脯哽咽了。

眼泪从老额吉干枯的眼窝里流出来,像蚯蚓从龟裂的土地里钻出来。她伸出手来,在板凳的胸前摸索着,仿佛她的红格格就藏在板凳的胸腔里。老额吉哭嚎起来。

早晨一睁眼,老额吉就叫草花给她梳头。老额吉的头发很稀少了,全部拢起来也就手指粗的一根小辫子。她喋喋不休地说,编匀一点,多醮点水,梳的光溜溜的。之后她结结实实地吃了一碗油辣子抹酸粥,一撂饭碗,让麻钱背着她出去。

麻钱以为他要去看铁锤,就说,板凳和屯垦队商议着哩,铁锤在屯垦队好着哩。

可是老额吉双手已经搭在了麻钱的肩膀上,她说,我要去王家去看看我的老亲家。

在大后套,一个村子住久了的老人都互称是亲家。老额吉已经趴在了麻钱的后背上,不背她去王家她就不可能下来。

两位老人相见自然嘘寒问暖一番。老额吉说,大兄弟趁我们还活着就见上一面吧,到了阴间我这瞎眉拙眼的怕是认不出你来。

王义和说,那你给麻钱说一声,我去苗柜毛你就行了。是兄弟我不周呀。

老额吉说,哎,我的腿脚不中用,可有我的麻钱和板凳,他们就是我的腿和胳膊。为什么我们没有一点血缘还能这么亲,那是因为我们的为人。

王义和一听老额吉讲起了仁义道德,来者不善。

老额吉说,要是我没有活糊涂的话,这是我第二次来王柜。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麻钱你给我说,我第一次上王柜是什么时候,来干什么来了?

麻钱和王义和面面相觑,他们明白了老额吉此次来王柜的意图。

老额吉说,麻钱,你不说话看着你的师父做甚?

麻钱的心一惊,这老额吉长天眼着哩,长着眼睛的人没有她看得清呀。

麻钱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提了吧。

老额吉拐杖点着地皮说,过去了的事就不提了?过去借了人家的银子,事情过去了就不提了?世界上还有这么日怪的好事情?麻钱,你给我张开嘴说,我第一次上王柜是来做什么?

麻钱说,是来借银子。

老额吉说,对,是来向王柜借银子。那后来我们还王家银子了吗?

麻钱看一眼师父不知道该怎么说。

王义和接过老额吉的话茬说,老额吉,十几年前你就让我做保请麻钱板凳两个后生代理孟家管理兆河渠。借银子还银子经营河渠一切事务都由这两个后生代办。你这么大年纪了为甚还要操这么多心,是他们给您的银子没有交足吗?

老额吉说,你说差了,王老东家。这两个后生是全义和隆有名的仁义娃,他们给我的银子一两不差。前年麻钱娃的下游受了旱,地收了荒,娃悄悄借了钱给我缴银子。我是让两个娃代理人经营兆河渠,可兆河渠是孟家的,我这个孟家的人难道还不能提自己家的渠了?王东家,你和我是义和隆最老的人,你不记得我孟家为了这条渠走了两个人吗?你说这兆河渠不姓孟吗?

王义和说,兆河渠当然姓孟了。

老额吉说,姓孟就好。那这兆河渠我老婆子说了还能算。我这是第二次上王家,我又遇到了难心事儿,是请王老东家帮忙的啊。

王义和说,老额吉你就是不来王家铁锤的事我心里也惦记着呢。铁锤是孟家唯一的根,而孟家的兆河渠养着我们大后套多少土地多少张嘴。全后套的人都应该关心孟家关心铁锤。铁锤少不更事正是调皮的年龄,好在钱技师醒过来了,不幸中的万幸,这也是老额吉积的善德呀。眼下屯垦队的意思很明了,就是想要地要水。忽拉拉来了这么多壮劳力,要种地才能有饭吃。要我说屯垦队来我们后套是件好事,我们大后套地多人少,只要水跟上了,地就长苗。所以屯垦队计划一部分人种地保证粮食。另一部人开渠,以开发更多的土地。我们后套的地户们如果都能捐出一点地一点水让屯垦队走过这一段窄憋路,屯垦队就能活起来。屯垦队有的是人,有人就有了一切。我和麻钱设计的连环渠是解决我们整个大后套土地灌溉的百年大计,把这条渠挖出来,需要人哪。

听了王义和一席话,老额吉心想,王义和到底是王义和,就是站得高看得远。可他如此一个高人,为甚还能看得上我兆河渠的二十里水渠。狗占八泡屎,这是王家人的本性。她说,王东家为我们大后套地和水呕心沥血了几十年,深得义和隆人的敬重。既然为了我们后套的发展,我们孟家也不是铁公鸡一毛不拔。麻钱,你听着,我孟家把兆河渠上游二十里捐给屯垦队。两天之内,我要在家里见到我的铁锤。

麻钱,背我回去。

铁锤是在晌午回到苗柜的。让老额吉想不到的是屯垦队的钱技师把铁锤亲自送回家。他把铁锤塞进老额吉的怀里说,我把铁锤交到你手里了。老额吉从头到脚摸着铁锤,泪如雨下。钱技师说,你的铁锤囫囵着呢,可我的头烂了,差点送了命。老额吉这才想起来他的铁锤做了天大的错事。她顺手揪住铁锤的屁股,啪啪啪地抽了几下,她附在铁锤的耳朵上说,叫,使劲叫。于是铁锤就像驴驹子叫唤起来。

钱技师说,不要打了。他以后再做出这样的事来不可能有我这么好说话的主。我不过是来向老额吉借银子,没想到就吃了斧头。

老额吉说,那是那是。钱技师是活菩萨在世。借银子,没问题,回去告诉范长官银子没问题。草花草花,快杀两只鸡给钱技师补补身子。

钱技师站起来说,我们屯垦队的人不吃老百姓的东西。我们只想借用老额吉的三万两银子开连环渠。

钱技师走后,老额吉说,屯垦队不吃老百姓的东西,可吃老百姓的银子呀。屯垦队的牙口可真好,嘴皮子可真硬。就是吃掉一窝的鸡,也废不掉牙尖尖大的银子呀。官府里的人就是会做官样文章。他吃了我铁锤一斧头,他一斧头要吃掉我多少银子呢?

第二天,钱技师送来三万银子的欠据。老额吉的银库就空了。

不管咋说,铁锤回来了。赶快把酥媳妇接回来,在苗家做个圆满的满月,正好铁锤开锁,合在一起闹个红火,把戏班子请来,把义和隆所有的人都请来吃油糕,给我们念吉庆。让我们的娃长命百岁。

麻钱幸冲冲地去杨家接酥夫人母子,他不好进月房,在正房里等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板凳说话。

板凳说,屯垦队把铁锤送回来了,这里边有没有甚猫腻。

麻钱说,是王老东家帮了个忙。

眼看太阳落山了,酥夫人迟迟不出来。麻钱有点急。板凳说,小酥奶不够吃,小香奶得亲了,舍不得。这时麻钱就听得压得很低的哭声从厢房里传出来。酥夫人说着什么,语气很急,香夫人哭得更厉害了。

终于酥夫人抱着孩子出来了,麻钱要接过孩子,她没依。挪在二饼子车上,紧紧地抱着孩子,怕抢去似的。他们看到板凳进了月房,香夫人放声大哭起来。

麻钱两口子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顺子像狼断上了一样跑进来,他向正房里冲去,说,杨东家,不好了,白欧柔麦地出大事了。

4、

王畅水拉着田连连的手走进王柜,冲着正在看墙上地图的王义和鞠了一躬。叫了声爷爷。

王义和听到畅水的声音,没有即刻转过身来。

王义和本来一直指望他的二儿子能混个一官半职,改换王家土财主的门庭。可这个竖子天生胸无章法,王家为他反而蚀了不少的米,沾了不少的膻气。前一阵他托人捎信来,说在重庆的蒋部,不日就会绥靖后套,谁吃了王家的吐不出来也得屙出来。王义和听了他说话的口气,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个儿子还是没有长进。好在他最喜欢的孙子畅水就要回到义和隆了,当初畅水跟着冯玉祥西上后,王家的女人们哭天抹泪的仿佛畅水的脑袋已经不在脖子上了。可是畅水他成了屯垦队的人,还当了连长,无心插柳柳成荫呀。

王义和哈哈哈仰天大笑,震得墙头上的牛皮纸像七月里的蚊子嗡嗡嗡地叫了起来。

畅水又叫了一声爷爷。

王义和带着他宏亮的声音器宇轩昂地转过身来。畅水和田连连同时给他鞠了一躬。王义和双手柱在他的花梨木虎头拐杖上,端祥了眼前这一对金男玉女。他用拐杖在地上捣了三下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孙子王畅水带着一只金凤凰是沿着我的义和渠飞回来的吗?哈哈哈----

郭氏和孙氏闻声都打开了双扇门。孙氏像一颗下坡的屎克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着畅水的腰脑袋撞着他的肩膀哭嚎。郭氏跟在后面,眼里渗出了泪水。畅水伸出一只手抓住郭氏叫了娘。

孙氏听到畅水叫娘,停下了哭嚎,忙不叠地应着。一回头看到郭氏站在她身后,她拉着田连连的手说,闺女,这是你大妈,快叫大妈。田连连看了畅水一眼,叫了郭氏一声大妈。孙氏一手拉着田连连,一手拉着畅水说,走,上咱房里去。娘早给你们收掇了房子烧了炕,闺女就跟娘住。

畅水说,我们住屯垦队,队里有规定。

孙氏说,咋,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们还不在家住?娘把新房都拾掇好了,看了闺女的八字就给你们择日子成亲,不在家住咋办哩。

连连红着脸拽了拽畅水的袖子。畅水说,娘,我们要在屯垦队集体办婚事,范队长做主婚人。

孙氏说,咋,我儿子的亲事范队长能做了主?那我孙子生下来姓王还是姓范啊。

王义和挥挥手说,他们现在是屯垦队的人,屯垦队有屯垦队的规矩。你们快去准备晌午饭吧,看畅水和闺女想吃个甚。

畅水说,腌猪肉烩菜锅贴子。

两个娘拧着酸菜坛子一样的屁股到灶房了,听得孙氏扯着嗓门儿喊旺水家的抱柴禾。王义和让两个娃坐下来,给他说这几年当兵的情况,还了解了田连连家里的事情。吃饭的时候,畅水说,爹呢?郭氏说,这一阵田里忙,爹就住在牛犋上。孙氏把一块瘦肉夹到畅水的碗里说,是大爹,大爹。别爹爹爹的,等你爹回来两个分不清。提到那个爹,大家噤了声。

畅水说,姑姑呢?

王义和说,姑姑在义和桥下开了个店,我还没顾得上去看,让她折腾折腾也好,省得没事干净和家里人闹别扭。

姑姑也做生意了?那我回头去看看。

孙氏撇着嘴说,你姑姑做起了大生意,每天用笸箩往家钱呢。

王义和皱了一下眉头。孙氏不吱声了。

王义和说,畅水,给爷爷说,你在屯垦队还当连长吗?

畅水说,我分在了农事试验场,主要负责农作物改良。连连在医务科。屯垦队来咱们河套放下枪拿起锄头,也就没有连长不连长的。

王义和说,好,那你好好干,庄稼的事有甚不懂就问爷爷和你爹。这屯垦队也是衙门,好好的干还得好好的混。你可别学你那个爹,尽做损人不利已的事情。

自从畅水和连连回来以后,孙氏就开始坐卧不宁。她紧巴着要给畅水成亲,可畅水十天半个月才拉着连连的手回家一次,还不吃饭,说屯垦队有纪律。这让孙氏心急如焚。她着甚急呢?他怕旺水的碌碡媳妇先把孙子生出来。她看到旺水从牛犋上回来回自己房了,她就探头探脑地瞭,或者她就把一窝鸡赶得往房檐上跳。她看到旺水媳妇从茅房出来,她就提着裤子走进去。也云不在家住了,郭氏已经腰干了。除了她自己,如果茅房里隔一个月还不见血污,她就急得要吐血。她蹭到旺水媳妇面前,观察畅水媳妇的肚子。可畅水媳妇长得太瓷实,肚里盛上个娃也不会显山露水。于是她就指拨旺水媳妇提水桶,旺水媳妇是个没心眼的人,她一只手提一桶水倒进孙氏的水瓮里,她说,二妈,打秋粮的时候, 我一只手提一口袋糜子去磨坊,回来的时候米轻了,我就编两串子玉米棒子挂在脖子上。孙氏就说她不相信,旺水媳妇就把院子里的碓臼举到了头顶上。旺水的媳妇看得出来二妈看不起她不待见她,她想展示一下她的长处。在后套一个女人能赶上一个壮劳力,理应得到别人的尊重。在后套有力气肯卖力气就能过个好日子。旺水媳妇说,二妈,爹和旺水老在牛犋上,你有甚重活就让我干。哪天我给你捣一顿糕,用胡麻油炸着吃,软溜溜的。后套产的黍米用碓臼捣成面做油糕,又软又筋。要是在碾房碾出来味道就不一样。孙氏看着旺水媳妇是个喇糊人,就凑到旺水媳妇耳边说,旺水和你黑夜里----旺水媳妇忸怩着说,他那个不行。孙氏瞪大了眼睛,咋?咋了不行?旺水媳妇说,就成亲那天黑夜,我们掉进了炕洞子里,他惊着了,后来就老是耷拉着。孙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觉得自己是个长辈有失体统,她有板有眼地咳嗽了一声说,这话可不敢给别人说,你娘也不敢说,传出去会笑话的。

今儿天气真好,王义和穿起马褂,登了一双尖口的厚底的家做布鞋,冒着油光的马背上备了镏金的马鞍。他的马式匠把他老人家扶上马尾随其后,他们要到连环渠上,连环渠掰了老额吉银库里的一多半银子已经浩浩荡荡地开工了。第一批分水闸要定位了。出了村口就碰到了麻钱。麻钱说师父你身体不便跑这么远的路行吗。王义和说,老马不出圈臊气得很,我这人是个木命一着水就精神。走,连环渠上去。

连环渠渠口处早站满了人,有屯垦队的范长官、钱技师,水利科的研究员还有做埽轴水闸的工匠。他们的身后是一架测量仪。王义和下了马端祥着这架测量仪,心想,这东西能比我的眼睛还好使?王义和站在一个高坡上说,这地界儿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从这里修分水闸,下面河段的流程流量流速在我心里都有一本帐。本来王老东家下面该说具体的数字了,旁边的钱技师把一组统计出来的数字递在王义和的面前。王义和看了一眼说,我没跟什么人说过,你们怎么知道我目测出来的这些数字的?钱技师用下颏指了指身后的测量仪。

王义和用手摸了摸这架三条腿的单薄的冰凉的所谓测量仪,突然生气了。他说,这个三条腿的东西能开渠测线你们让我来干甚。说着他就让他的把式匠牵马。

可是就在他的一条腿要跨上马背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王老东家,我来了你怎么就要走啊。

大家看到苗家的渠头高仓赶着二饼子车,上面坐着一盘磨似的老额吉。

老额吉说,王老东家,今天当着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我想和你证实一件事情。你说这兆河渠是姓孟还是姓王啊?

王义和心头一惊。没有说话。

老额吉说,蓝天上的雄鹰心在高远不怕狂风暴雨折断翅膀。草原上的良马志在千里脚下的浅草不会绊马蹄。你,王老东家,一个爷们儿,义和渠畔上的一条汉子,咋地也不能眼窝子那么浅,手那么长往孤儿寡妇的口袋里伸啊。

这是王义和在后套六十年第一次听到如此打脸的话。人们的眼光像一际际的耳光扇过来。他的那只老是打盹儿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片刻就熄了,他晕眩。他的那条有病的腿立刻凉透骨髓。

他伏在马背上,后面是他的把式匠。他摆摆手示意走。他向着老额吉和身后所有的人摆摆手。他走了。从黄河到义和隆这条路他走了六十年,他的腿走在哪一块地皮上,他就能知道这里的高程地表和地下水位是多少。现在这条腿老了或者说死了,连他百十来斤的躯干都无法承载了。

走到义和桥下,他想起了她的闺女。他已经好久没见他的闺女了。他想他的闺女了。他抬起头在义和桥下寻找闺女的铺面。跟在身后的把式匠过来拽他手里的缰绳,东家,赶快回老柜歇息,你太累了。王义和把缰绳攥在自己的手里。他看见了,在宝山元的后面,一间很气派的店面,过去没有,一定是他的闺女也玉的。可是把式匠又过来拽他的缰绳,他闪开了。转眼就走近这家店面了,他听到人们争吵的声音,围观的人也很多。他看清楚了店铺的招牌是“眠春阁”。他正思忖这个招牌,这分明是一家妓院的招牌,心想是不是走错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他的孙子王畅水和田连连在和也玉争吵,畅水把楼上的家什往楼下扔,楼上的女人们耗子一样地吱吱叫着。一些很轻薄的衣物在空中飘散,空气中一股呛鼻的脂粉的味道。他明白了。王义和活了七十多岁什么不明白。这也玉是把自己的脸把王家的脸抹到脚后跟上,跟他和苗麻钱治气呢。他抬起一只手想喊一声也玉,便一头栽下了马。

5、

王老东家在弥留的时候,只想见他的徒弟苗麻钱。

他指着墙头上的地图说,这些你拿走挂在你的苗柜,这是师父送给你最后的礼物。连环渠有你的三条腿的铁圪瘩,不用我插手了。开成以后这套河套渠系图就了结了。

麻钱,师父放心不下也玉。当初我真想让你做我的上门女婿,我以为你肯。可是同样是男人,你和我想的不一样。对于一个男人,顶重要的是有没有一亩三分地有没有热炕头,至于炕头上的那个女人是谁真的不重要,女人呀只要给你生了娃,你就亲她了,就疼她了。你要娶乔家的闺女做媳妇,师父高兴,因为师父爱面子,师父除了外面这层皮里面的肉骨头血都在哭啊。现在你想想,乔家的小姐人样子好有用吗?你不喜欢也玉,但也玉他非你不嫁,当初你就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苟且一下吗?

麻钱,师父闭眼之后,你给师父脸上盖上一张拈面纸,这样师父在阳世的所有没有脸面的事情到了阴间就盖过去了。师父这人爱面子。地呀,水呀,银子呀,师父带不走,只是给师父留在后世的一点面子。

师父闭上了嘴,他的脸面平静平淡下去。他的身体和笑容像深冬的一条河枯竭了。

人死鬼吹灯。天就这样黑下来了。

义和渠淌着,兆河渠淌着,河套平原上所有的干渠自黄河向东北方向不停地流淌着。可是王义和死了。王家的人无法相信一个精神健硕的老人会突然没了,他们没有哭,甚至没有人说话。一家老小像进入冬季的义和渠,枯着,冰着。义和隆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吊孝,帮着张罗后事。女人们忙着磨一些新面,用最大的瓷盆发面,向邻家借酵子。按照后套的习惯,白喜事要给亡人送打狗馍,意思是如果野狗来了就扔开馍打狗。盛产粮食的后套人是多么大方多么气派呀,打狗都用馍。蒸打狗馍很有讲究,兑碱不能多不能少,要白里透黄黄里渗白,火不能太小,小了显得瓷实。也不能太大,火一大馍就开花,这是大忌。于是一箩一箩的馍进了王家,后来王家摆不下,放在院子外,远远看上去像一场六月里的雪,生出凉气。王家的老小穿了孝衣,腰里勒了新麻,一个个口袋一样地戳着,仿佛活着的人也死了一半。下葬的前一夜叫夜,意思是把亡人的魂叫回来,在家再过一夜,第二天好好上路。几乎是全义和隆的人都出动了,一个拉着一个的后襟,游龙一样上了义和渠,压低声音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胡油马灯星星点点,灯苗歪歪扭扭。

第二天直到棺材下了坑,铺第一锨土,远远地看到也玉披头散发地跑过来,嚎叫了一声就栽在父亲的棺材上,咕咚一声。王家的人这才被惊醒了一样大放悲声。也玉抚摸着爹的棺材渐渐没有了声息。待人们过来拽她时发现,棺材上一滩血,半只镰片插在也玉的胸口上。

在王义和死后,人们想起了他活着的时候的好处。老额吉听到王老东家的死迅后,拍着胸脯说,我的长生天呀,我向天发誓,我没有咒他死。他帮过我们孟家不少的忙。我娃铁锤安稳地回来,也是他的人情。我和他理论兆河渠,是咽不下这口气,是想让义和隆的人知道我孟家有人呢,我们蒙古人有血性呢。说到底像两家邻居,我家的鸡下在你家窝里蛋了,只是说说,没想咋地。他一个爷们儿,咋我说他两句他就死了。我的天呀,这让我咋在义和隆见人呀。哭累了,他老人家歪在枕头上歇一晌。醒了想起来了,继续说前面的话继续哭。当天夜里,铁锤病了,发热,打摆子,说胡话,说有人用绳子捆他,用鞭子抽他。老额吉吓得昏死过去。铁锤好了以后,老额吉才醒了。他拉着正在长个子抽条子的铁锤的胳膊说,娃小,阳气虚,可不能让小鬼妨着。于是他和麻钱商量,最近家里这么不顺当,该给铁锤订一门亲了,冲冲喜,蒙古人的习惯男娃一车轮高就要定亲了。麻钱明白老额吉的用意,他想尽早壮大孟家的势力,丰满铁锤的羽翼,她最讲究人气。可让麻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她为铁锤相中的人是黄米。

麻钱的心像被剪子绞了一下。

叫来焦老汉商议,麻钱更没想到的是他老人家死也不同意。

焦老汉发现了黄米和麻钱的隐情后简直是夜不安寝。起初老额吉提出铁锤和黄米的亲事后,他虽然觉得不甚合体,但一是急于救黄米,二是觉得铁锤虽然不着调,可厚实的孟家能让黄米过上好日子,况且有麻钱在,黄米不会受委屈。当他发现黄米对麻钱已经到了无法分开的程度后,他的心急得冒出烟儿了。黄米的心在麻钱身上,她怎么给麻钱做儿媳妇。香夫人是那么敦厚的一个人,又为苗家新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们爷儿俩寄宿在苗家,酥夫人从没有见外,现在他们要打人家的主意,这算甚道理。这比不地道还不地道,简直就是棺材里露出头来了死不要脸。焦老汉对黄米说,米儿,我们不能做损人不利已的事情,我们回民勤。米儿抱着爷爷的腿跪下说,爷爷,只要不让米儿离开义和隆,你把米儿说给谁家都行,米儿会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孝顺爷爷。爷儿俩抱着哭成了一锅粥。

老额吉急了说,你不是答应我的吗,我救出黄米你就把黄米许给铁锤。

焦老汉也急了,说,我答应过但是我米儿不愿意。我米儿说要是把他许给铁锤她就去死。

这让老额吉自觉很没面子,我铁锤缺胳膊了还是少了腿,许给我宝贝娃就要去死。岂有此理。凭我孟家,凭我铁锤,凭我兆河渠,凭我老额吉,我相中你黄米难道不是你们的造化吗?

可焦老汉说,如果老额吉逼黄米,他们就离开后套回民勤。他们千里迢迢来后套,是想黄米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焦老汉的毁约让老额吉十分不满,这焦老汉狗眼看人低,看着我孟家银子少了渠少了就打我的老脸,真是人心隔肚皮。她拍着炕皮对麻钱说,去,找媒人去给我铁锤提亲,全后套的访,长的要像香媳妇的,心眼儿要像酥媳妇的,机灵像缨子的,家境还要好,穷人家的闺女手上仔细可是眼睛小。不久媒人就上门了,说了强家油坊的强家的三闺女强三改。强家也是一家大地主,还有一个大油坊,肥的流油哩。媒人说,强家是精明人家,有粉往脸上擦哩,人家要出十顷肥地的作陪嫁,真是阔气。媒人说那三改人比铁锤正好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那三改可喜(漂亮)得像头等粉(麦子的第一遍面粉)捏出来的,光会笑不言语,做的一手好茶饭。最后一点老额吉很满意,黄米不就是会做个细茶饭嘛。至于大三岁老额吉更没有意见,大五岁才好呢,小男人找大媳妇才叫好哩,娶进门来先当姐姐侍候着,早早的生娃,等到这一房老了,自家的铁锤才彻底成熟了,再娶一房小的,一个萝卜吃两头,收罢麦子再种菜,能活二茬人哩。亲事两头说定了,老额吉心定了,每天太阳一上来就坐在房顶上,了她没过门儿的重孙媳妇,她嘴里说,强三改强三改,把我们孟家三代人的苦命茬子改一改。

酥夫人听了媒人的话,心里不踏实。他对麻钱说,媒人话可不能全信,还是要暗地里访一访。强家是大户,孟家是大户也不假,可是全后套谁不知道咱家铁锤是个二杆子,出过人命关天的事,家里的银子贴在了连环渠上,收回来收不回来老天爷才知道。强家在这个时候倒贴上十顷地把闺女嫁给我们,图了我们的啥呢。

麻钱觉得酥夫人说的在理,于是亲自到强家油坊去,听人说强家的闺女都是好人才,可苗麻钱还是有点不放心。一是不是本村的不知根打底,二是强家嫁一个闺女就陪嫁十顷良田出手也过于大方。于是他在酥夫人的敦促下,背起干粮上了强家油坊。临走时他换了一套刚到后套时穿的一身补丁撂补丁的衣裳,牛鼻子鞋还蹋了帮。酥夫人说你这是装哪门子穷。麻钱说,哪有当公公的去看没过门的儿媳妇,我得装成讨吃的。麻钱骑了马往强家油坊走,途中看到一个卖油鳖的,他跳下马,买了一嘟噜油鳖,强家是开油坊的,少不了用这东西。进村前,他把马拴在一棵大树下,提着油鳖走进了强家。

卖油鳖哩卖油鳖哩。

房梯上坐着一个闺女正在挑线绳。她说家我们不要你的油鳖,你走哇。

麻钱放下油鳖,圪蹴在地上卷旱烟,眼睛往这个闺女的身上瞄。他看到这个闺女长着圆脸盘,左脸一个小酒窝。

麻钱看着闺女不理他,就说,闺女,要不这几个油鳖不要钱送给你家,我一天没吃饭了,你们给我做一碗面,就顶油鳖钱了。

闺女下了房梯,进了正房和里边的人嘀咕了几句什么,出来说,行哩,我给你吃腌猪肉臊子面,你可不能后悔啊。说着就进了厢房。不一会圆脸闺女端出大海碗臊子面递进麻钱手里,一碗炝了油花的咸菜放在一只小板凳上,顺手提走了一嘟噜油鳖。

麻钱挑着面说,哎呀,闺女,真香呀,我活了四十多岁还没吃过这么香的臊子面。

圆脸姑娘转过脸来说,咋,这么夸人,是心疼你的油鳖了,你后悔了?

麻钱咽下一口面说,后悔啥,十嘟噜油鳖也顶不上这碗面。我夸你是想给你找个好人家。

姑娘半羞半恼地进了厢房,里边有人吃吃吃地笑。

吃完面,麻钱站了起来,他冲着厢房喊道,三改,出来把碗收了,我走了。

厢房里的笑声止了,厢房里没有声音了。

这时圆脸闺女倚在门框上说,你是哪个村的,你咋知道我的名字的?

麻钱不知道,在他骑着马没进强家油坊村口时,就有人给强家报了信,因为强家的女人知道苗柜的人会来强家油坊暗访的。

强家油坊的强家祖传女人当家,好像已有十几代了。家里娶来的媳妇当家,嫁出去的闺女也得当家。据走街串巷说书打快板的匠人说,强家的家谱里记载着强家的祖训:母鸡司晨,天下大明。强家效仿先人女人当家,必将发展壮夯实家族基业。女人不可能娶小妾,不可能养二房,不可能逛窑子,不可能捧戏子,一大家子上梁正下梁不歪,有向心力有凝聚力,血统纯,骨头净,万众一心,基业万年。十几代的女人当家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母鸡司晨,天下大明。所以强家的女人嫁给哪一家是顶重要的,嫁给小户人家谈不上当家,门里一个水瓮,门外一个酸菜瓮,天黑了全家统共黑黢黢的两个五大郎,能当个什么家呀。当家就要嫁给大户人家。三改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现成的大闺女,当家的三改娘当然要给她说个好人家。她瞄准的是孟家。孟家比起从前虽然有点蹋火,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连环渠可是大后套的二黄河,几辈子且用不完哩。孟家的好名声也是墙头上吹嗽响在外哩。孟家本身就是女人当家,没几年工夫老额吉就得撒手,撒手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得交个孟铁锤,孟铁锤又是一个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的主,这孟家的家三改不当也不行呀。姓强的闺女当了孟家的家,那连环渠和姓强差不多了。三改是一个机灵又稳重的闺女,只是心眼太实,心里没有算计。听说娘要把她给孟家,她一脸的难肠,她听说孟铁锤是个半截子唐球货。可娘不以为然,她说精明的男人你给拉得住缰绳吗?三改说,我不想到孟家也不想当什么家。娘伸手就给了闺女一个逼兜(耳光)说,女人不当家活的不如狗。之后她把闺女拉进自己的怀里说,娘不会害你,女人当家的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会感激娘的。三改流着眼泪说,我不会当。三改娘说,娘教你,跟生娃一样简单。

麻钱从强家走后,娘告诉她刚才那个人是你以后的公爹,你公爹已经看上你了,马上会派人提亲的。你要照娘说的做,进了婆家门要装傻,光做营生不说话,不显山不露水,等肚子大了,娘再告诉你咋办。

回到义和隆的苗麻钱胸有成竹地对老额吉说,强三改我亲眼看了,好人才。于是下娉礼,定亲,单等择日子了。铁锤定亲后,麻钱和老额吉商量,他想带铁锤上渠口,铁锤是成人了,马上要顶立门户了,得让他知道创家业和守家业的难。老额吉正在高兴头上,她说,好好好,好主意,让他学着顶立门户。不过,上渠口么,等她媳妇肚子大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