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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平原(第九章)
文章来源:   作者:向春   添加时间:2016-09-05 10:12:43   点击:


第九章 

1、

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东北三省。建立伪满洲国后,向华北绥远进行侵略忌日扩张。一年前在冯玉祥阎锡山联合反蒋战事中,因张作霖的奉军援蒋参战,冯阎联军在中原失败。晋军辙到晋绥。阎为形势所迫,宣布下野。“九一八”事变后,阎锡山趁机东山再起,担任了晋绥公署主任,集晋、绥军政大权于一身。

统治晋绥两省的太上皇阎锡山,目睹日寇侵略势力已经威胁到了山西,又察觉到陕北的刘志丹建立革命根据地,时任绥远省政府主席傅作义将在绥远有一番作为,这几方面的势力会动摇阎锡山在晋绥的割据局面。于是遂倡导“屯垦西北,造产救国”的口号,以御侮实边之名拨兵屯田,试图解决国内土地矛盾。为此他决定在河套地区用“办屯垦,建新村”的办法,以期改革农村土地的私有制为“土地村有制”,并在经济上实行平均发展的“均田制”。从当时的形势来看,不论是为了抗日,还是为了防共,运用军垦开辟资源,储备力量,是其谋划立足边陲而图长远之道之必须。

义和隆的人不明白,义和隆巴掌大的一个小镇子,离五里远看上去只是一个羊圈大的土围子。可这里却牵动着当时中国军政要员的神经。半夜,汽车马达声一程一程地向义和隆递过来,义和隆的地皮隐动起来了。义和桥吱吱呀呀地呻唤着,像一个不堪重负的孕妇。大后套是一个土匪出没的地方,狼山上的侯毛驴,包头的卢占魁,到了麦香果熟的时候就会走亲戚一样的来了,吃了喝了拿走,就像他们是哪一家的亲侄儿。五原设县以后,义和隆有了身上穿制服腰里别八缨子的人,土匪们也就不敢冒然在太岁头上动土。可是这个半夜,动静大得让义和隆所有的木棱窗户纸扑嗽嗽地响起来,屋檐下的各色家鸡一声令下似地半夜鸣叫。女人们搂紧半炕的孩子直喊阿弥陀佛。男人们裹紧老羊皮,在炕沿上磕着烟锅子说,慌甚,该死的娃娃球朝天,今儿不朝天明儿朝天。说到底义和隆的男人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不管谁来了,都是冲着大后套的地和渠,如果没有地和渠,谁来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呢?

大卡车一连几日陆续来到义和隆,拉来了一批批青壮年,卸在国民军的旧营盘里。于是就有负责人走进王柜。王义和站在老柜的正房前,二拳相抱,作欢迎状。他身穿阎锡山送他的那件旧马甲,留着清淡的胡须。他的腿脚好像略有不便,他的腰挺得很直。阎锡山的人来了,他的二儿子王也平也就很快有下落了,王家在这一年所发生的一切该告一段落了。但他绝对不会在这些人面前打听他的儿子,尽管他包括后院所有王家的人想知道王也天的下落。他得指望着他的儿子,但儿子不能让他骄傲。他抬起手里的的拐杖指指正柜的大门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哈哈哈!他仰天张开的嘴没有闭上,他觉得一股凉气从脚板底腾起,直抵后心,他的四肢麻木起来,像树枝一样僵了。他本来还想说,在大后套有啥事尽管找我王义和,我要那么多牛马干啥呢,我要那么多粮食干啥呢,那么多的东西死了带走得多大的棺材呀。人活着不是只为了个肚皮,脸皮才是最打紧的呀。可是他僵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他想起了也玉的母亲,他把她房梁上放下来,她为她生过三个孩子的身体就像他现在一样僵冷,她曾经红火圆实的躯体即刻就空了。一个绝望的女人只能用僵冷和空洞表达她的绝望。可是他王义和不能绝望,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的徒弟苗麻钱的双肩还挑不起连环渠。如果没有渠哪有他王也天在河套的名声,又哪来这么多人到河套讨生活,他不能死啊。两滴冰冷的眼泪从他的脸上滚过,他知道他还活着。可也玉发现了爹的异常,向他的爹扑过来。看到她的爹用一种接近于乞求的眼光看着她。这种眼光她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为了最后的一点自尊,向亲人发出的哀号。也玉抓住了父亲的手马上就放开了。她转向客人们,对他们说了一些什么,客人们就告辞了。爹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老了病了不中用了,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倒下。也玉抱住了爹,爹就像一个孩子跌在她的双臂上。

王家在达拉特王爷府失势后,也玉曾自告奋勇地携她的二嫂及侄女到达拉特王爷府去说和。两个女人骑着高头阔马带着千两白银来到达拉特王爷府,王爷对王家的人早已不待见,但她不能不见亲表妹和一千两银子。王爷虽然用家礼接见了孙氏一行,但是脸还是吊得马靴那么长。可以说孙氏是和王爷一起长大的,甚至两个人一起玩过娶媳妇过家家的游戏,蒙古族的风俗严禁近亲结婚,不然的话成为夫妻也末可。可是女儿一出嫁就是别人的人,况且这个别人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狗都会知恩图报,可他却伸出第三只手挖达拉特的墙角。达拉特草原上的马多如牛毛,如果是送给袁世凯,五千匹也不算多。可是王也天和一帮下三烂的土匪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不反天了。王也天偷走的不是五百匹骏马,而是达拉特王爷在大后套的王者之尊。

也玉的头发长出来一些,一个精干的小平头。她穿着马裤马靴,笔挺地站在孙氏身后,整个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她对王爷行了男人的打千礼,她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王爷,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

对于也玉,王爷早有耳闻,说好听了是一个仗义疏财的巾帼女流,说不好听是一个养错胚子的二尾子。可是也玉的眼神让王爷感觉很舒服,有着男人的正直和女人的单纯。凡求人说情的,神态里少不了谄媚和委琐,可她的身上没有,她凝视着王爷的眼睛像一对老兄弟那么直拗而深情。王爷身边的人除了曾格林沁,没有人敢直视他,也玉的眼睛就显得珍贵,或有着阳光般的温暖。尤其是还没有哪个女人给他行男人的打千礼,这种毫无道理的不遵守规矩,让他新鲜。他有点失笑,但即刻就把笑容收了回来。

也玉把礼品呈给达拉特王爷,说,我代表一个父亲向你致歉。这个老人的血汗淌进了后套的八大干渠,但他的血汗被官府全部偷走了。他现在正在榨自己的老骨头,替他不争气的儿子还债。

达拉特王爷本来想把骂王也天的话重复一遍,可蒙古族是一个好客的民族,伸手不打上门客,况且还是两个女人。

正在这时,小侄女儿亮水蹭到王爷身边,他看到王爷腰刀上的排穗很新鲜。她抻抻舅舅的衣袖说,那其格(舅舅),送给亮水好吗?

也许是王爷从小亮水的身上看到了孙氏儿时的影子,他抱起小亮水说,我的交伊赫伊(外甥女 ),送给你。肚子饿了吧,我们不达一地(吃饭)。

也玉的好酒量让王爷更加刮目相看,正在交杯换盏时,到义和隆提亲的曾格林沁回府了。

也玉和孙氏这才知道王爷到乔家提亲了。让缨子离开义和隆,离开苗麻钱也玉当然高兴,可她现在变成了乔家的小姐,这可是杨板凳和香夫人的美人计呀。也玉看了看王爷的脸色,顺便提起了乔家的缨子。她说,乔家的女人是大后套最漂亮最聪明的,可惜王爷迟了一步。两只金百灵已经分别下嫁了杨板凳和苗麻钱。现在这个所谓的闺女其实是乔家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一个丫头。她和乔家的两位小姐比起来简直就是凤凰和麻雀。

王爷醉眼朦胧地看着也玉说,此话当真?那我倒要见识一下这对金凤凰,成亲的时候让她们来送亲。给我传曾格林沁,下个月月亮满了的时候我要见到这两个女人。

可是谁都没有找到曾格林沁。

这一晚上也玉和王爷都喝醉了,他们忘了主仆之分,盘腿坐在热炕上,称兄道弟。早上起来他们看到自己脚上穿着对方的靴子,有几分羞涩地笑了。这次也玉道了万福礼,惹得王爷笑了起来。趁着王爷高兴,也玉说,王爷原谅王家啦?可是王爷脸一板说,哎,你只是陪你的嫂子住娘家,本王爷跟女人不谈事务。这句话惹恼了王小姐也玉,她从马裤里掏出一把五四式手枪,往王爷的怀里一塞说,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我吧。如果你面对着我不好意思,我背过身去。王爷手里把玩着这只手枪,沉吟了片刻说,把这只手枪留下,把银子带回去。王也天偷了我的马匹,我撅了王家的渠口,算是两清了。转告王也天,他要是让我看到他,我必用这只手枪揭了他的天灵盖。

也玉的达拉特之行,并没有解除达拉特王爷对王家的介蒂,也没能有效地阻止达拉特王爷欲解除与王家的土地契约的意向。但她却打草搂兔子地间离了王爷与他未过门的小福晋的关系。也就是说侧面地疏离了王爷与杨板凳的关系。

 

王爷为缨子更是为自己举办了盛大的鄂尔多斯婚礼,他对于乔家 的惟一要求就是让两个姐姐来送亲。按照汉族的风俗,姐姐是绝对不能给妹妹送亲的,有“姑不娶姨不送,姐姐送进黑圪洞”的禁忌。但他们不敢违逆王爷府的要求。乔家、杨家、苗家商议了几个回合,分析了王爷府的动机,最后决定还是得去。王爷府不过是听说乔家姐妹人材出众,一饱眼福而已。再者蒙古族信奉三六九的单数,姐妹三个齐刷刷地走进达拉特草原,是一件吉祥的事情。板凳不放心自己的媳妇要一起去。麻钱说我们在义和隆也是有身份的人,不请自去是不是有失体面。酥夫人是最不愿意去的,可是事关姐姐杨家跑马地,她如果太执拗,姐姐会怎么想呢?所以心里屈着,嘴上也就答应了。最后香夫人说,我们去送最小的一个妹妹是应该的,把她安顿好了,也好回来给父母亲一个交代。有我在你们有啥不放心的。让顺子陪我们一起去就行了。两位夫人此次出行的衣着穿戴由香夫人准备,她对妹妹说,我们这次穿的衣服不绣花。酥夫人知道,缨子穿的是绣花的彩色绸缎,姐姐要以另一种妆扮,区别于缨子的华丽。

让顺子陪香夫人去给缨子送亲,简直就是把一根钝刺扎进他的指甲缝里。他为了香夫人失去了缨子,又因为缨子失去了香夫人。可是在达拉特胡达面前他亲耳听到了缨子的态度。他的心偏在了缨子一边。可这又有啥用呢?缨子要出嫁了,要他顺子陪着去送亲。香夫人啊,你究竟要把一个男人怎么样啊。他站在香夫人面前,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知道香夫人的眼睛笑着。香夫人说,你把缨子带到达拉特王府促成了这件好事,可见你对杨家功劳卓著。好在你是杨家的大渠头,锅里的肉都是我们自己的。这次送亲你如果陪着去,也算是好人做到底。顺子终于抬起头来阻止了香夫人下面的话。他说,我去。

鄂尔多斯婚礼是在晚上迎娶,乔家请来老额吉作缨子的梳头额吉,老额吉唱道:“乌黑闪亮的发辫啊,好似蛟龙卧在肩。秋波粼粼的双眼啊,像明澈见底的清泉。我可爱的姑娘啊,你的命运在遥远的天边。”老额吉干枯的双手捋着缨子的头发,突然呜咽起来。她是想起了她的红格格。这首古老的蒙古族民歌在她给红格格梳头的时候也唱起过。按照蒙古族的风俗,新娘在离家前都要起个新名字,老额吉就给缨子起名“乌兰”,红色的意思。天色发白时,迎亲和送亲的队伍同时起程。娶亲的不再是那个定亲的胡达,而是新管家布仁。他一直跟在香夫人和酥夫人的马后,没和她们说一句话,因为他分不清哪个是香夫人哪个是酥夫人。可是他从马上听到银铃般的声音,他发现她们其中一个腰间挂着一只银算盘,另一个没有。

不出也玉的意料,达拉特王爷被香夫人和酥夫人的美丽灼痛了眼睛。他虽贵为王公,可把几个福晋打烂重新捏起来,也赶不上乔家的一对姐妹。她们是那么雍容大方与众不同。她们的穿着,她们的神情与大后套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他的眼睛在她们的身上穿梭,想找出一点瘕疵,或者一点不得体,可她们黑丝绒斗蓬的绛红色里子,扎得他的眼眶生疼。仆人接过她们的斗蓬,露出了一袭银色的软缎长裤窄袄。这两条“银蛇”在王爷面前逶迤,王爷目眩了。终于他向他身边的布仁询问道,她们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啊。布仁说,她们一个在腰间挂着一只银算盘,另一个没有。挂银算盘的是姐姐,是杨家的夫人,是王家小姐也玉所说的,能一眼看得出一头牛身上有多少根牛毛的那个女人。另一个是妹妹,是苗家的夫人,能用一根丝线描龙附凤。

洞房之夜,王爷发现缨子并不是一个黄花闺女。蒙古人本来对这个不怎么讲究,可他想起跟在曾格林沁后面把算盘换成马粪蛋的那个小伙子,心里就咯应。他边穿起他的蒙古袍边对着缨子说,乔夫人买你只花了二十两银子。我买你至少花了两千两,可你对我不出一点血啊。缨子的眼泪盐一样从心口上洒过。她不知道算盘变成马粪的事件,她只知道王爷的眼睛落在两个姐姐的身上时,几乎滴出血来。她以为离开乔家就会改变命运,可是两个姐姐又象一把剪子绞过来。她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啊。

第二天清晨举行送客仪式,缨子没有出现。两位姐姐上马后,布仁代表王爷敬“紧蹬酒”。布仁说,王爷决定把跑马地租给杨柜和苗柜,请转告两位东家腊月初八到王爷府画契。

香夫人和酥夫人接过银碗。香夫人说,愿意为王爷效力。酥夫人说,谢谢王爷的好意,苗家对跑马地不感兴趣。

香夫人失声叫了一声,妹妹!

这句话王爷和布仁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看到,是没挂算盘的那个夫人拒绝了他,她是苗柜。

送亲的队伍腾起香酥二夫人漂亮的斗蓬,返回义和隆。

一路上香夫人紧绷着脸。酥夫人若无其事。

 

2、

 

心明眼亮的哑巴焦老汉上河西带回了他的养孙女黄米。过了黄羊木头码头,上了义和渠,他发现半年的时间义和隆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在它的西边和北边盖起了很多的房子,并且横竖有致整齐划一。他好生纳闷儿,哪家大财东能盖起这么多的房子,那得多少块土坯多少只椽檩,就是脱土坯用的麦秸壳子也得用上半个狼山那么一垛,啧啧啧!房子多好啊,房子多就要有人住啊,有人住就得吃饭啊,吃饭的人多了,苗柜的磨坊磨麦子碾糜子的人不就多吗?人多了磨不过来不就得再修一只大水车吗?那我焦老汉不就有事做了吗?还有,那么多的房子要是都画墙围子,还不得画上个三五年的,我焦老汉保证每一家的都不重样。人一多生老病死也多,还可以画棺材呀,龙凤呈祥的,喜鹊登枝的,没问题能养活宝贝孙女黄米。人挪活树挪死啊。他呵呵地笑着,拉着黄米的手上义和桥。义和隆的人认识焦老汉,修大水车的时候哪一个人没到义和渠上看热闹。于是人们凑上来搭话说,焦老汉,这闺女是谁呀?孙女儿?哎呀,这闺女长得可喜呀。黄米羞得钻在焦老汉身后,焦老汉拽着黄米的胳膊让人看,原来黄米的胳膊上长着一颗血红的胎痣,大概焦老汉认为很吉祥。唐富贵挑着货担走过来,看到黄米,嘴里含了冰糖似地吸溜着口水说,我的乖乖,这闺女真袭人呀,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袭人的闺女。啧啧啧,和乔夫人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对,我想起来了,和乔夫人年轻时一模一样。接着他就用马粪纸包了一只糖麻叶往黄米手里塞。大家取笑他说,乔夫人年轻时有这么水淋吗?唐富贵急了,脖子上的筋都跳起来了。他结巴着说,就这么水淋,像水萝卜一样一掐就冒水。大家又开始笑,你掐过吗,用啥掐的?唐富贵拉起焦老汉的手说,不跟他们鬼嚼牙岔股,老额吉见天在大门口等你们,快到苗柜去。老额吉眼睛看不见,我给他说说闺女长得多袭人,她一高兴,赏我一大碗肉臊子豆面哩。

铁锤正在变声,一说话就像小公鸡叫。可是自从缨子离开苗家,他就郁郁寡欢,几乎不说话。但他还是一味地贪吃。吃多了拉不出屎,老额吉就给他用手抠。酥夫人派草花到锦绣堂开了泻药,铁锤一拉稀,老额吉就说酥夫人想报复他们一老一小,合了伙的害他们。这日子没法过了。到了秋天本来可以歇了的苗麻钱总能为自己找着事情,他要测量连环渠,总在外面露宿,每次回家像个叫花子,两个闺女就不认识他了。香夫人搂着一双儿女经常以泪洗面,想起当初,悔恨交加。终于有一天兔子也咬人了,她说,苗麻钱,你休了我吧。苗麻钱的心被蛰了一下,一个女人多么无奈时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麻钱在心里愧着酥夫人。他和缨子没有什么事,可是他和夫人说不清楚,他们从来没有夫妻之间的亲密和默契。酥夫人一到晚上就把两个闺女搂在怀里,对他视而不见。麻钱是个直脾气,轻易不会给人说下情话,于是就到老额吉炕上住。他对老额吉说,最近侯毛驴到处出动,他得看着银库。因为孟家的银子库的暗道在老额吉房子里。麻钱本来老不在家,回来一次还住在老额吉的炕上,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就更加生分了。对于酥夫人拒绝达拉特王爷的跑马地,麻钱对酥夫人刮目相看。酥夫人本来是从来不过问家门以外的事情的,可她此次对曾格林沁的断然谢绝,出于这么几点考虑。其一,杨家尤其是香夫人对跑马地用心良苦,眼下终于得手,苗家没有从中掰一条腿的道理。其二,王爷这样的决定与他娶了乔家的缨子有关,酥夫人不想吃嗟来之食。其三,这一半的跑马地是从王家分出来的,如果苗家接受了,在王爷看来苗麻钱也不是个重情仗义之人。这么一想,麻钱对夫人产生了一种前所末有的欣赏或者说是敬重。他本来想说一番温情的话,可是一张嘴却说:小酥,我们今年把磨坊的收入加上都不够三千两银子。酥夫人没说话,她把两个闺女塞进麻钱手里,穿了衣服出了门。麻钱的心沉下去了,浑身冷得发抖。他们不能同甘共苦啊。

可是过了一个时辰,乔家的管家送来一千两银票。

每年的九九重阳,约定俗成的杨板凳和苗麻钱给老额吉缴纳孟家的三千两银子。这一天杨板凳夫妇相携到苗柜来,姐妹俩相对略微有些不自在。杨板凳把苗麻钱叫到一边来,又拿出那张一千两银票说,你今年收成不好,先从我这里拿上。麻钱说已从乔家借了。香夫人过来说,看看,还是隔着心吧,反正是张个嘴,兄弟俩怎么也好说话呀。这么一说,麻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麻钱知道香夫人是说的一套做的一套,可是她说得多了,感觉就像真的一样,要是不相信她,反倒是自己的不对,自己不厚道。她的笑容是那么自然,口气是那么诚恳,你要是怀疑她那就是你的不地道了。

 

屯垦队在五原县设了屯垦办事处,现在统管着新建的两个新村百川堡和永安堡,据说到明年就要发展到八个新村,后年发展到二十个新村。每新村三百户,平均一千人,到后年五原县及周边就要多出两万人,这就相当于多出了一个五原县。这么多的人要吃饭,就得有地有渠。屯垦办事处的长官动员各大蒙古王公放垦,让草原变成耕地。可草原上的牧民失去了草场就是失去了家园,尤其是达拉特,曾格林心率领牧民纷纷起来造反。屯垦队只能动员各大地户低价出让一些土地。王家已经出让了兆河渠上游的良田,这就发出了一个信号,出让了地就要出让水,王家认为兆河渠朝不保夕,凶多吉少。兆河渠及两岸的土地每年给县里上缴的各类杂税不在少数,现在兆河渠的成本还没有收回,县长应该给兆河渠作主,可是屯垦办事处已经公开和县衙门对抗,逐步形成多头政治多头管理,受害的还是老百姓,要受双重盘剥。县里要给绥远政府缴银子,屯垦队要给绥晋公署缴银子,可傅作义搞不过阎锡山,所以县政府管不了屯垦队。屯垦队是插在我们河套的一把令箭,脱了军装创造军需和储备,穿上军装就可以拔出刀枪刀血相见,这谁能惹得起啊。

十多年以后,弟兄两个又像当年那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兆河渠坐在一起。当初是为了修兆河渠,现在是为了保兆河渠。他们双方都小心翼翼地尘封结了痂的伤口,绝对不提及那个女人的名字。他们心中有一个信念,守护兆河渠就是守护孟家,就是兑现对那个女人的无声的诺言。

厢房里三个孩子围着香夫人酥夫人打算盘,加减乘除打一盘就奖励一只香塌嘴。果果说,大姨和娘长得一模一样。木木说,木木和果果长得一模一样。铁锤说,那缨子和谁长得一样。香夫人说,铁锤,你为啥那么喜欢缨子啊。铁锤说缨子搂着我睡觉。香夫人说娘不也搂着你睡觉吗。铁锤说,娘亲果果和木木不亲我。姐妹俩递了个眼色,酥夫人说,猪肉贴不在羊身上。铁锤说,猪肉?猪肉在哪里?香夫人岔开话说,铁锤,你想吃猪肉吗?铁锤说,炖羊肉。果果和木木说,我们想吃凉粉儿。酥夫人咽了一口吐沫说,姐,我这几天也老想凉粉儿,可天凉了,怕坏肚子。香夫人凑近酥夫人说,怪了,我也想吃凉粉。你最近身上------姐俩从第一次初潮开始,尽管都生过两个娃,可月经的时间仍一天不差。姐俩对着头嘀咕了一阵,最后的结果是,俩个人可能同时怀孕了。

唐富贵拉着焦老汉焦老汉拉着黄米走进孟柜时,杨板凳苗麻钱就着小菜咂着二锅头已经醉意朦胧。

哥,你知足吧,我们娶了多好的女人。

兄弟,我知道,可我就是不会哄女人高兴。

哥,跑马地我们一起经营吧,我们哥俩拧成一股绳不信扛不过大腿。他抢了我们兆河渠上游,我们就取他的跑马地。

兄弟啊,我不能伤师父的心,他对不起孟家但对得起我,这是两股子事,我得分得清啊。你取跑马地我没意见,可是我苗麻钱不能掺乎。

哥呀,你是个义气之人,可是对我你是毫不相让啊。铁锤本来也可以叫我爹,可是王家帮你不帮我呀。

兄弟,铁锤每叫我一声爹我就多了一份责任和愧疚。我们哥俩扶持他成家立业,我们该轻轻松松地活几年了----

哥你看那是谁呀?

焦老汉。

焦老汉后面是谁呀?

那肯定是黄米,焦老汉的命圪旦。

你看她长得像谁呀?

哥俩醉眼朦胧地盯着黄米看,之后趴在桌子上哭起来。

黄米长成大闺女了。也许是苗麻钱在第一眼看到黄米的时候,心里想着红格格。所以以后一看到黄米他就想起红格格。

老额吉一手拉着焦老汉,一手拽着黄米,在他们脸上摸来摸去。她问黄米几岁了,黄米说十七岁。老额吉又开始抹眼泪,说和她的红格格同岁。她从头到脚地摸着黄米,吸着清鼻涕说,真像我的红格格啊。在老额吉的心目中,红格格永远是十七岁,永远是十七岁时娇憨可掬的样子。

大家围着老额吉说着宽心的话,只有香夫人和酥夫人在几步之外站着,她们似乎是外人,围着老额吉的都是与孟家有一点关系的人。酥夫人面带窘色,脸色发白。这时香夫人给杨板凳递了个眼色,尽管九分醉意的杨板凳还是领会了夫人的意思,他站在了夫人的身边。夫人说,快去杀羊吧,今天是重阳,给两位老人吃炖羊肉长寿面。焦老汉拉着黄米说,谁都不用动手,我黄米擀一手好面,在我们民勤谁家办大席面都请我黄米去做臊子面。于是草花带黄米进厨房。不到一个时辰,一团团白棉线般的肉臊子手擀面就上桌了,汤宽,油汪,香气逼人。焦老汉说,这面不能在桌上吃,要蹲在墙根吃,捞一碗吃一碗。这时香夫人才发现唐富贵一直蹲在墙根抽旱烟,于是就招呼来吃面。她唐叔唐叔地叫着,把面和筷子塞进唐富贵手里。几个男人在屋檐下一字蹲开,动静很大地吃面,一碗接着一碗。后来唐富贵说,照着这么吃,沈万三也得吃穷了。

 

3、

 

傅作义坐镇绥远后,五原县衙门设了渠利科,管理五原地区的渠道和水租。水流欢势的两条渠都是私渠,有权收租子的干渠都像得了半身不遂的病人,不是胳膊不动就是腿不动。跑青牛犋的地户(逐水而作的人)用了水,如果收成不好弃地而走,上哪里收租子。一些稳定的大地户用了水,给县衙里的头脑暗地里塞上几把,该缴五百就成了二百。所以衙门也是亏空着。最终上面总得交代,那就摊派,负担就落在了有几亩薄田的小农户名下。这些小农户干一年缴了租子裹了半拉肚子,啥都没有,家徒四壁。冬歇时壮劳力还要上渠挖渠洗渠,因为下年还得用水。河套的渠必须是一盘棋才能全面活动起来,可是无能为力的衙门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一段开了那一段堵了,天天挖渠,天天堵渠,七零八乱,不可收拾。可是屯垦队又来了,又设了水利公社,也要抽干渠的血。这就要看哪一家的刀子快了。

王义和拄着拐仗面对正柜的墙壁,新绘制的河套连环渠图还散发着墨香。他自言自语地说,阎锡山不应该是个蠢才,他不能把河套这头猪杀了,他应该把它喂大呀。

王也天站在老子的身后说,爹,今儿是腊八。

王义和继续说,阎锡山如果还是阎锡山,他就应当全力以赴支持我和我的徒弟苗麻钱修连环渠。这连环渠是中国历史上都少见的水利大工程,那动静不比隋炀帝修大运河小啊。连环渠通了,我这把老骨头就去做连环渠上的一座桥,我值了。有了连环渠,我大后套就会像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新鲜的血液蓬勃的生机------

爹,今儿是腊八,咱家的跑马地就要姓杨了。

王义和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儿子说,儿子,身外之物去留不可勉强。田字四张嘴,大家都得吃。我们王家吃我饱了就得让别人吃。大清皇帝的江山都像打狗蛋子(祭奠用的面食。河套风俗是人们要争抢祭物,以图吉利)一样抢来抢去的。打我落在这个阳界,你抢收我夺就没有消停过。过去看别人的热闹,现在也看看自己的热闹吧。

王也平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说,爹,我就是不服气杨板凳,他一个穷小子才来后套几年就挖空了孟家有又来撅我们王家,他惯用的伎俩就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十来年的光景,我亲眼看见杨家的地像老母猪下儿子一样越来越多。老天爷难道是杨家的亲戚吗?

王义和点着拐仗向前挪了一步说,干渠决口最怕的是暗漏。渠背看上去好好的,可渠背下面暗流涌动。暗漏的罪魁祸首是谁?是蚂蚁。蚂蚁大吗?不大,但是它能啃得动比它大千倍的骨头。

王也平说,我家的跑马地如果失在临河的强家陕坝的杨家,我也就咽下这口气了。可我们输给了这个二不愣小子。这就像一个男人如果死于痨症那就没啥话可说了,可他流了点青鼻涕就死了,那不让人笑话。说到底,还是你的好儿子造的孽,如果早一点----

王义和心里有点失笑。都是这点地,把一个平时木讷的儿子也逼得会比山说水了。大儿子是木讷一些,可也省事啊。他的小儿子可是他心上的一块压菜的石头,又沉又酸又涩啊。他转过身摸到炕沿边,王也平上来扶他。

王义和摆摆手说,今天是你娘的祭日,别说一些死呀活呀的不吉利的话。你们年轻,嘴上没有忌讳。爹老了,屁股蛋子已经蹭到依饭罐子(随葬的饭钵)上了。就怕听到死,怕阎王爷盯上啊。

这时也玉端着一只托盘进来,放下四碗鲜红的腊八粥和一碗白糖。也玉说,爹你说甚丧气的话呢。不就是个跑马地吗?当年五大干渠充了公你也没这么心疼。他杨家吃下去未必能消化得了,他终究会明白胃胀的滋味也许比饥饿还难受呢。

王也平盘腿坐在爹的对面说,我听说有饿死鬼还没听说撑死鬼。

也玉塞到大哥手里的把筷子说,快吃吧,大嫂和二嫂我都送过去了。

王义和点着头说,好。他把一碗腊八粥放在空着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搭了一双筷子。这是他给亡妻的,这把搭起来的筷子相当于阴阳桥。也云的娘就是在腊八走的。锅里的粥还热乎着,她就把自己吊在了马圈的梁上。他把一勺白糖放进这只碗里,还吹了吹热气,又说了一声,好,这洋白糖真好。

也玉说,屯垦队开了好几家百货铺,东西都是从绥远包头来的,又好又便宜。听说屯垦队还成立了农事试验场,引进洋种狼豆、欧柔麦子还有糖蔓菁,专门榨糖的。明年要在后套大量推广种植糖蔓菁,要开一个大糖厂呢。以热后我们义和隆会变成包头那么繁华,越来越热闹呢。

王也平喝完一海碗腊八粥,舔着碗沿儿说,义和隆的人都在看我们的热闹呢。我们王家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现在呛死在牛蹄窝里。

王义和说,娃,这还是一个小牛蹄窝。凡是兵来咱义和隆准没好事。他们脱了军装扎在义和隆可能是想干点好事。可他们会随时拿起枪来。眼下义和隆是热闹了,人多嘴就多,每天都要吃饭,每天就得种地。没那么多地就得放垦就得开荒,地多了,渠得跟得上。

王义和放下了筷子。想起渠他就吃不下饭。

也玉说,与咱没关系,吃饭。

王义和说,你不懂啊,闺女。阎锡山给我捎来信儿,称兄道弟,给我戴的帽子有狼山那么高。屯垦队的人来看我,说我是后套的旗杆,你以为是看我这把老骨头啊。他们是踅摸我的地啊。

王也平被一口粥呛得跳了起来,咋,他们要抢吗?

娃呀,说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用得着抢吗?过去有皇帝的时候,哪一个财东发展大了,皇帝都要眼红的,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下来,没收充公。所以平头老百姓要想扩充势力,必须用钱买官,朝里有人好做事啊。可惜我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打点各路神仙,想让老二混个一官半职,可这个不争气的死狗扶不上树烂泥敷不上墙,他像墙头上的草,哪边风大往哪边倒,到头来哪头都不落好。最糟糕的是他还贴上了我的孙子,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王也平端着碗吃不下了,他圪蹴在了炕沿上。他的脑袋几乎窝在了裤裆里,脱着哭腔说,旺水妈这几天越发不行了,一天一碗粥都喝不下。昨晚又梦见畅水了,说让人打成了血头狼。半夜就上不来气了。我已经托了媒人给旺水说亲,陕坝杨米仓的孙女,听说样子周正,胚子也厚实,看正月底能不能典礼,也好冲冲喜。不然我看她熬不过明年了。

王义和心烦意乱地摆摆手说,你回你房去吧,到锦绣堂请最好的郎中来,救病救不了命啊。

王也平趿着鞋出门,腰都有些弯了。

王义和叹口气说,也玉,着人到苗柜看麻钱在不在,把麻钱叫来商议商议事情。名义上我有两个儿子,可一个个遇事连根顶门棍都不如,让我死了咋闭上眼睛嘛。我带着两个窟窿走风漏气的咋见你的娘哩。

父亲提到麻钱,也玉打心眼里高兴。自从听说苗柜拒绝了达拉特王爷的跑马地后,她的心就像炕洞子里的锅盔,偷着热乎呢。她的心思像风匣里的鸡毛前后扇乎呢。她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潮红着脸说,爹,你先歪在炕上歇息,我这就去叫。他肯定在老柜,今儿是腊八,他还要得陪老额吉喝腊八粥。

也玉说着,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她支楞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她叫了一声“麻钱”,扔下了手里的家什向外面跑,大门口站着她的枣红马。枣红马毛色依然鲜艳,吊梢大眼炯炯有神,浑身冒着热气,抖动鬣鬃打了个嘹亮的响鼻。

也玉在大佘太丢失的马找回来了.

也玉抱住了马头,她的脸蹭着阔大的马嘴,她嗅到了一种男人的气息,她喃喃地叫着“麻钱”,你终于回来了,眼泪渗了出来。

她拉着她的枣红马走向义和隆,她要去找她心里搁着的那个男人。她想告诉他,放在心里的东西是丢不掉的,丢掉了还会回来的。她默念着这句话,拉着僵绳的手禁不住发抖。

唐富贵担着货担远远地走过来,“焦糖麻糖葫芦糖,麻花麻叶香塌嘴”。他堆着笑脸说,王大小姐,你的枣红马通人性呢,他想你了,就跑回来了。再说啦哪一个人像你对它那么好呢?

也玉通常是不和唐富贵搭话的,因为她是王家的小姐。可她今天高兴。她抿着嘴笑着看货郎担。

唐富贵拎起货担说,小姐想要个啥,我给你包上。

也玉说,我想要两包香塌嘴。

唐富贵说,你这是去看老额吉的吧,老额吉最爱吃香塌嘴。

也玉点点头。听说这唐富贵是义和隆的半道街,果然名不虚传。唐富接着说,你可得感谢苗柜,苗麻钱为人仗义,他不能挖王柜的墙角,那跑马地谁见了都得流口水啊,说到底他还是对小姐有情义。

也玉知道唐富贵和乔家走得很近,他喜欢乔家所有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女人。在他的心目中,天上的七仙女中有三个是乔家的。这就让也玉对唐富贵十分鄙夷。可是今天他说的话也玉爱听。也玉抻了抻缰绳说,那杨家在挖王家的墙角了?

唐富贵眨么眨么眼睛说,杨家也不是挖王家的墙角。王家和达拉特有了误会,误会消除之前一定会削减王家在达拉特地盘上的势力。如果杨家不争取跑马地会有李家赵家去争的。所以杨家这样做也不过分,好歹杨板凳是咱们义和隆的人,要让别的地方争走了,我们义和隆也没面子。

也玉盯着唐富贵看,突然笑了。她说,那苗家接受跑马地也不算过分嘛。

唐富贵说,那当然,只是苗家不想伤小姐的心罢了。

也玉拉着马向前走了。唐富贵太会说话,她的心情太复杂。走了几步她调过头来说,你每天给王家送新鲜货色过来,我们王家的人也爱吃宝山元的干货。

走到苗柜门口,她站下来摸她的马头。她没进过这扇门,当初她可以走进这扇门。可是当初麻钱的提亲没有诚意,她进了这扇门又有啥意思呢?

也玉朝门里一看,一口花红柳绿的大棺材放在当院,也玉的心一下子紧了。

 

4、

 

麻钱在黄米进门后,突然感觉到累了。几年来连环渠像一根绳子捆在他的身上。他抛家舍业地奔波在这条看不见的的渠线上,鹅毛大雪的冬天他无数次地在这里过夜,他趴在马身上,披着羊皮袄,心里轮番想着几个与他休戚与共的几个人,让天上的星星渐次逝去。

马把他驮回到义和隆,他挪在炕上,酥夫人拿着一把剪刀剪碎他的毡靴,羊毛袜子血乎拉查地和肉长在一起。酥夫人蹲在炕沿上,细巧的手发着抖,像剥一只萝卜那样,粘着盐水一点一点地剥,她的心抖动得厉害,好像热病病人打摆子。麻钱从气管里抽着凉气,发出呵呵的类似发笑的声音,他背过脸去,不想让夫人看到他呲牙咧嘴,面目全非。过了这么多年了,他还在她面前遮羞护短,总有一层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隔着,像手上的老茧或脚上的鸡眼,总是在心上硌着。遇到剧痛的麻钱下意识地一蹬脚,酥夫人就被踹到了地下。麻钱伸出手想把她拽上来,酥夫人避开了,皱了皱眉头。她绕到炕头,爬着上去,搂着两个闺女睡下,对他背过身去。酥夫人为啥就不像当初的酥小姐,不能受一点委屈,不高兴了就闹脾气耍无理撒娇掉眼泪,变成酥夫人以后,她不是那样了,苗麻钱不是她撒娇的对象。麻钱想,哪怕她扑上来打他也好啊,他可以就势把她揽进怀里,可是她不。麻钱把一碗盐水倒在自己的脚上,三下五除二连皮连肉拔掉血毛袜子。他挺在了当炕,熄了胡油灯。他倒吸着凉气,酥夫人的冷漠让他寒在心上啊。

黄米来了,冬天就来了。这个冬天麻钱累了。这个冬天连环渠从后套平原走进他的心里,他一闭上眼,它就弯弯曲曲地伸进他的脑海。他看见了每一段的高程,每一弯的弧度,每一闸的流量,就等着千军万马扛锹挥镢挖渠了。可是人呢?有了银子就能有人,可银子呢?银子像一只秤砣挂在麻钱的心上,他蹲在墙根想念着白哗哗的银子,直想到心口疼。

他闻到了肉臊子面的扑鼻的香味。他看到了一双洗得发白了的锈花鞋,再往上看,是红夹袄。这是红格格穿过的衣服,老额吉把它套在黄米的身上,老额吉说是红格格转世回来了,她附在麻钱耳朵上说,天机不可泄露。黄米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她弯下腰用筷子拌拌面,凑上嘴吹吹热气,放在了麻钱的手里。麻钱抬起头来,他看着黄米,这是他第一次单独看着黄米,没有别人,他的眼神不用装饰也不用躲闪,他就是想看看黄米,不行吗?

他看到她脸色很淡,敷着若有若无的绒毛,尤其在她的鼻颊间,和红格格一样,有些淡淡的雀斑,人一紧张颜色就变了。

麻钱说,我瞌睡了。

火炕让苗麻钱的鼻尖上冒出汗来。月亮正在上弦,月色在麻钱身上挪着,挪着,像一双小脚,让他痒痒,他心里总在忍着什么东西。这一觉他睡得很长,他听得红格格或者是黄米一手端着胡油灯一手挡着风,五个手指被灯映得鲜红。那是一个或两个小小的薄薄的女人,走起路来风一样轻。她们有着共同的习惯,她们睡觉要通霄点着胡油灯。她们胆子小。老额吉睡在正房里,她的眼睛瞎着,到了五更她会自言自语地说,该换油了。红格格在的时候她这么说,一直说到黄米来。可是草花过日子细,她对酥夫人说,长年累月这样得费多少油。酥夫人向老额吉的正房呶呶嘴。

酥夫人和香夫人都怀孕了,一脸相似的慈祥。可她们姐俩第一次高声地说话,她们在吵架。

香夫人说,你怎么擅自就拒绝了跑马地,这能体现你的清高吗?

酥夫人不说话,麻钱知道她心里在想,我不想接受缨子无耻的施舍。

香夫人说,你讨厌缨子但你不讨厌也玉吗?这两个人对你不是五十步和一百步吗?如果你选择了跑马地,不是利用一个打倒了另一个吗?

酥夫人满脸通红。她钻进躺柜里翻找什么东西。最后只听得铛郎一声,是那只银算盘。和香夫人身上带的一模一样的银算盘。

香夫人说,从小家里有什么东西都是让你先挑,哪怕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你都会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哪一个好。轮到嫁人说人家,你捡起大的放下小的,拿起小的撂下的大的,你不记得了吗?我嫁的是你挑剩下的。我任命顺变了,你为什么反过来还要责怪我?如果这只算盘是我们骨肉之间的障碍,那就让它见鬼去吧。

麻钱听得一只算盘滚进灶坑里。为什么是一只呢?麻钱还不知道,另一只香夫人已经送给了达拉特王爷。

现在香夫人不带小算盘了,外人又分不清哪个是香夫人哪个是酥夫人了。

 

麻钱在近晌午时醒了,苗柜安静得出奇。太阳从六十四眼窗格子上筛进来,他有一些目眩。或者说麻钱只要呆在家里就头晕目眩。苗柜难得今天这么安静,酥夫人带着老额吉草花和两个闺女上红鞋庙还愿去了,铁锤上学堂学珠算,焦老汉到陕坝给人家画墙围子,天不亮就走了。他听到黄米坐在门槛上剥豆子。她和红格格一样喜欢剥豆子,她和老额吉一样喜欢晒太阳。女人都喜欢用简单重复的劳动耗日子,像老和尚捻佛珠一样,她们剥豆子。麻钱深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了院子里新鲜的油漆的味道。

前两天泰和祥的老板娘突然暴死,因为肚子里有身孕,按照后套的风俗必须当天打发。来不及做棺材了,只好先借一口。可后套一般人家老人的寿材不合乎老板娘的身份,于是他们想到老额吉的寿材。老额吉听说有人跟她借寿材,高兴得笑出满嘴的牙花子。大后套有个讲究,把寿材借给别人,是给寿材的主人长寿。听说泰和祥的老板娘才三十来岁,她的阳寿都会折在老额吉的身上。老额吉扶着门框站着,笑盈盈地指手划脚,指挥人们往外面抬棺材。她说,后生们吃几个馍再抬,重啊,我这寿材用的是狼山上几千年的油松柏,准备十个大后生抬埋的。小心啊,掉在地上,会把院子砸出个枯井来。几个小伙子就笑了,要是掉下去就能砸出枯井来,那就不用天寒地冻的挖墓穴了。旧棺材走了,就得做新棺材,老额吉说,干脆连焦老汉的一起做了,焦老汉的木工手艺和油工手艺都用上了。派高仓到狼山上拉了油松木,焦老汉就锛锛斧斧地做起了棺材。两口棺材安了卯合了缝,挺在当院,满院木心的香味。棺材在白茬子的时候还不太像棺材,只有上了鲜艳的漆才阴森起来。焦老汉领会了老额吉的意图,老额吉的棺材上画了龙凤乘祥,凤在上龙在下。他的棺材上也画了龙凤呈祥,龙在上凤在下。黄米非常害怕棺材,晚上不敢出来。一大早她开门打扫院子,调皮的铁锤从棺材里跳出来,吓得黄米尖叫一声就仰面朝天地倒下了。黄米有惊阙的毛病。焦老汉抱起黄米掐人中,一袋烟的工夫才缓过来。焦老汉说,你胆子这么小我死了你咋活呢?你怕棺材,从明儿起,你每天坐在院子里看棺材。你怕死人,等我死了,你看上三天再打发我。你怕啥你就盯着看啥,你要是怕鬼,你就盯着有鬼的地方看,神鬼怕恶人,鬼保准就吓跑了。老额吉跺着一双大脚板做势要打铁锤,可铁锤不但不畏惧,反而一头撞在老额吉的袍子上喊,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老额吉马上觉得她的命根子吃了亏,扇了自己的嘴巴说,我该死啊我该死。

 

麻钱下了炕伸了个男人的懒腰,他想他该到师父那儿去一趟,商量一下与屯垦队合作连环渠的事情。他的肚子饿了,他想让黄米给他下碗面,吃了就走。他拉开了双扇门。

正在剥豆子想心事的黄米尖叫一声就晕了过去。怀里的豆子笸萝翻了,豆子撒了一地。

麻钱手忙脚乱地揽起黄米,他的手脚是那么慌张,脚下的豆子让他打了个趔趄,他赶紧把黄米搂在怀里。他抱着黄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他不知道该到外面叫人还是直接到锦绣堂找郎中。他想起了前两天焦老汉掐黄米的人中,他抱着黄米开始掐黄米的人中。

他听到从黄米的鼻息里缓缓地释出一口气,他把鼻子凑在黄米的脸上,黄米突然挣开了眼睛。黄米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麻钱把耳朵凑上去,听到黄米说,我害怕。

麻钱突然意识到黄米害怕的意思。她并不是仅仅在怕棺材。她跟着爷爷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大后套,看到爷爷的棺材,对她自己的未来当然有无着无落的恐慌。

就在这时,他听到大门口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苗麻钱,接着是一匹马的腾跃和嘶鸣。之后马蹄声由近而远了。

麻钱知道是也玉的马回来了,也玉给她的爱马起了个名字叫苗麻钱。麻钱扶黄米起来喝水,心想也玉来干什么,是不是师父叫他有急事。

也就是半袋烟的工夫,麻钱听到村口传来一声声马的嘶鸣,起先是激越的,后来是发疯的,最后是哀号的。那怪异的声音一匝一匝地在义和隆漾开,让晌午通透的空气骤然凝固。麻钱觉得事情不妙。给黄米盖了被子休息,他就往村头跑,他往也玉经常训马的那个地方跑。路上碰到了唐富贵,他挑着货担踉踉跄跄地跑过来说,苗东家,你快去看看王家的大小姐吧,活灵灵的一匹马,刚刚找回家,快让她打死了。

麻钱远远地看见也玉正发了疯地挥动着鞭子,叫着“苗麻钱”“苗麻钱”“苗麻钱”。浓重的血腥味在风中漫开。一匹马已经全部皮开肉绽,曾经飞扬的鬣鬃裹挟在模糊的血肉里。它两条前腿跪着,两只眼睛已经瞎了,淌着血,空洞地看着它的主人也玉。麻钱奔上去从后面抱住也玉。

也玉停顿了一下。她缓缓地转过身来,扔掉手里的鞭子,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给了麻钱一个耳光。她跪在他的马头前,抱着她的马嘴,用她的舌头舔舐着枣红马眼睛里的血水。枣红马微弱地呻吟了一声,倒伏在地。

这时两位家丁搀扶着王义和到了。他拄着拐杖站着,不看麻钱也不看也玉。他示意家丁带走也玉。浑身瘫软的也玉搭在两个家丁的胳膊上,随父亲走了。

麻钱蹲下来试枣红马的鼻息,它还活着。麻钱跑到锦绣堂找了一些药,给枣红马擦洗上药。麻钱发现枣红马的身上有很多的旧伤,那可能是它和主人走失后,被新主人打的,因为它总想逃跑,不听新主人的话。枣红马一直喘着气,再没有吭一声。

枣红马并没有受太大的内伤,它是不应该死的。可是把水和料放在它嘴上,它不吃。塞到嘴里,它吐出来。三天后,它就死了。

 

5、

大婚之夜的缨子一直跪在王爷的脚下,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冷的一个夜晚,寒彻骨髓。她的身价由二十两银子变成了两千两银子,她的心比银子还凉啊。四仰八叉地睡在她上头的这个男人,就在几个月前,这个男人一看到她舌根子上就冒口水,所有的汗毛孔里都流溢着对她的爱啊,可是在见到乔家的两个女人后,这一切像梦一样消失了。那么王爷为什么非让乔家姐妹送嫁呢?是谁在这中间使绊子呢?她想到了王家的小姐也玉,也想到了乔夫人,她咬紧了牙关,嘴里咀嚼着义和隆的几个女人,在死寂的夜里发出碎银子琢磨的响声。

好不容易到了天亮。达拉特草原的晨曦是那么清凉,掠过她的耳际,像薄薄的耳光。这难道就是她的家吗?本来以为离开了义和隆就脱离了乔家摆脱了二十两银子的身世,她就有了家,可这二十两银子是长在缨子身上的一条尾巴,一直在尾随她啊。像一只蝌蚪长成了蛤蟆,终究是有过一条尾巴的。缨子从来就没有过家,她把自己的双手对着搓热伸进王爷的皮被,她讨好地摩莎着男人的双脚,我睡在哪里啊?她哽咽着伏在王爷的双脚上。

就在这时外面的下人噪杂起来。

起初事情有点蹊跷,曾格林沁的妻子在黎明前悬梁自尽了。可是大家都找不到曾格林沁的踪影,只是有人听见黎明前曾格林沁的马嘶鸣得有些怪异。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没有找到曾格林沁,人们才明白过来,曾格林沁离开达拉特草原了,走之前他和他的妻子道了别,人们在妻子的枕头上发现了曾格林沁被王爷的一壶热茶煺掉了的头发,那是曾格林沁最后的头发。曾格林沁的妻子是一个大他五岁的出了五服   的姐姐,她用一颗母亲加妻子的心疼着曾格林沁,她为了让曾格林沁没有牵挂地离开,她选择了死,断了曾格林沁的牵挂。

失去曾格林沁的达拉特王爷一天没喝奶茶。

他把这笔帐记在了小福晋缨子头上。

缨子匍匐在王爷的脚下,虫子般蠕动。她像下人侍候着王爷不多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她的直觉告诉她曾格林沁的出走与她有关系,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问,以不变应万变。

好在这是一个冬天,好在草原上今年很冷,好在缨子还是一个鲜活的女人,好在她一喘气有着红茶的鲜味。等王爷一上炕,她就蜷缩在王爷的脚下,把王爷的双脚放进她的怀里,用她一对兔子一样的乳房为他暖脚。就这样她逐渐地从王爷的脚下挪进王爷的怀里,她用蛇一样的身子上下游弋。如果这盘炕是一个水磨坊,这个男人是一麻袋豆子,那缨子就是义和隆的水能把男人磨成豆浆,她能下这个工夫,有这个信心和勇气。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直到这个男人发出均匀的鼻鼾,她就颠倒过去睡,抱着男人的脚,仿佛那是她刚出生的婴儿。

终于她可以在正殿里说话了。曾格林沁出走后,王爷即刻封了银库,叫帐务司的来清点帐目。由于紧张,由于不清楚王爷对主管曾格林沁出走的态度,两个人颠三倒四一个时辰也没弄清库存和来往帐务。缨子坐不住了说,王爷,臣妾粗通财会,让臣妾看一下帐本吧。缨子看了一遍帐本,用口算统计出了一个数字,两个帐务司念帐缨子口算统计出一个数字,两下严丝合缝。又到银库里对实物,分毫不差。

王爷仰天大笑,翘起一把大胡子。第一庆幸曾格林沁出走时分毫末取。第二笑王爷府里有了缨子。第三嘲笑帐务司的蠢才五个人顶不上一个人。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放声大笑,吓得两个仆人怆然匍匐在地。

王爷第一次与缨子并肩坐在正殿上,当着下人的面把手伸进缨子的袍子里说,你想家吗想义和隆吗?

 

义和隆有人想着缨子。包括杨家的两个黄口小儿。

丰田和增田从学堂回来,跑进厨房揭开锅,看有什么好吃的。奶妈挪着小脚说,小祖宗,慢一点,烫着。猪朝头肉烩酸菜,千层油蒸饼,皇帝过年吃的饭。慢着,还没让过你爹妈呢,小心挨板子。

丰田和增田只差一岁,他们穿着一式一样的皂布棉袄,毛嘎登(毡靴),两只棉手套用一根布带子穿起来,吊在脖子上。他们咽下口水跑到正房见他们的爹妈,只见爹妈和渠头顺子端坐在正柜说着什么,见他们进来停下了。

丰田说,娘我饿了。

增田说,爹,娘,你们吃了吗?

香夫人站起来摸着两个儿子的头,说,爹和顺子叔要出门,我们先吃了。去,擤了鼻子去吃饭吧。

丰田说,爹要去包头吗?我要二踢脚。

增田说,爹不去包头,爹要去达拉特王爷府,那儿有缨子。

丰田说,我也要去达特王爷府,缨子给我吃香塌嘴。

香夫人说,不要参乎大人的事,书念得怎么样了?

增田说,明天先生让带算盘,先生说要教我们珠算。

丰田说,娘,我们肯定比先生打得都要快。

香夫人说,丰田,不许你这么说话。先生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们肚子里的学问是先天生下的,所以叫先生。记住不要拿自己的长处比别人的短处。

增田插嘴说,对,娘,我记得你的话,把自己的长处藏起来,用的时候拿出来就行了。

香夫人摆摆手说,去吃饭吧。一会让奶妈把两只红木算盘穿个带子给你们挂上。打算盘的时候记住,要把算盘放进脑子里打。去吧。

俩小儿蹦跳着到厨房,甩了鞋跪在炕上,每人捧一只大花碗。

增田说,哥,为啥猪朝头肉这么香呀?

丰田说,娘说了,吃饭时不能说话。

增田说,娘又不在跟前。你肯定不知道猪朝头肉为甚香。

丰田说,猪吃食先从脖子进肚子对不对,那脖子上的肉肯定香了。

增田说,那猪从屁股上屙屎,那猪屁股上的肉是臭的吗?

奶妈说,吃饭的时候还说甚屎和尿,让灶王爷听见了掐了你们的素子(喉咙)。

增田吐了吐舌头,就听得院子里动静起来。

 

这是腊月初七,根据香夫人的意思,板凳和顺子要在腊月初八的前一晚上到达达拉特王府。即使当晚达拉特王爷不见他们,第二天一早能和达拉特王爷一起喝茶也好,有一些事情可以提前周旋,况且那里还有缨子。杨板凳已不仅仅是杨东家,而是达拉特王爷的连襟。亲不亲是连襟,打断骨头还连着点筋。于是太阳西斜时,顺子和东家就跨上了快马,估计两个时辰就能到达。香夫人此次准备的礼物已经不是哐当响的银子,而是像正宗的亲戚那样,送一些贴心的家常东西。她给王爷和缨子各做了一套汉族贵族起居穿的软缎睡袍,请了香夫人在上面描龙附凤极尽华丽。包装起来后,她又打开,她从自己的腰上解下那只银算盘。她把这只银算盘放在手上端祥了片刻,一同放进了软缎睡袍里。家里家外的人都知道这是香夫人的贴身之物,是外人区别哪个是香夫人哪个是酥夫人的物件。贴身之物赠人是多少有些暧昧的,但香夫人只想让王爷知道这是带着算盘的那个女人送的,这算盘是她的贴身之物,但香夫人并没有说是送给王爷的,而是送给王爷夫妇的。香夫人觉得这样很妥贴,自己对自己笑了笑。可是她看见顺子还带了一些上好的豌豆,她有点不解。她说王爷府哪能缺豌豆,王爷的座骑可能都不吃豌豆。可是顺子没有对她转过头来,他背着身子闷声闷气地说,缨子就喜欢吃义和隆的豌豆。

香夫人再次听出来,他的口气是抱怨的。

杨板凳和顺子在天将黑的时候来到达拉特王府,接待他们的不是主管曾格林沁,他们有点纳闷。通报了王爷,王爷让新主管陪同他们。新主管叫布仁,赛白脑赛白脑地很客气。吃了手把肉,喝了马奶酒,给他们热酒暖身子的那个姑娘扎着火红的头巾。新主管布仁用蒙语祝他们晚安,退着走出了毡帐。那个姑娘跪着等着他们歇息。牛粪火盆烧得很旺,顺子的脸一片酡红。板凳靠在羊皮袄上打盹儿,他可能在操心着明天的事情,也可能是想给顺子一个机会,总之他靠着羊皮袄闭上了眼睛。顺子对那位姑娘说,你也早点歇息吧,明天在王爷面前我会美言的。他指了指墙角的一只口袋说,把这袋豌豆送给你们的小福晋,就说娘家给她带的。姑娘提起豌豆说,顺子哥,我叫格日勒。

顺子把羊皮袄搭在身上,盯着滋滋作响的羊油灯想心事。半盏油要尽的时候,门帘打开了,带进来一股冷气。只见一只红头巾闪进来,手里端着一盘东西。她加了灯油,添了牛粪,跪在顺子身边说,顺子哥。

顺子坐直了身子,看着格日勒。

格日勒把盘子往前推推说,顺子哥,这是小福晋让我送来的炒豌豆,你趁热吃一点吧。

顺子闻到了豌豆的炒香味。他心头有些哽。

格日勒拨着火盆说,顺子哥,我现在是小福晋的贴身侍女,小福晋教我说汉话,还教我打算盘,小福晋说,顺子哥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顺子抓了一把豌豆,还烫着手。他把豌豆放在嘴上,他的眼睛濡湿了。顺子一颗一颗地嚼完了一把豌豆说,小福晋好吗?

格日勒说,小福晋怀孩子了。

顺子的心打了一个激灵。缨子怀孩子了,他早已经是别人的女人。顺子说,把豌豆端给小福晋吧,她怀孩子了。

格日勒跪着往前挪了挪说,顺子哥,小福晋让我侍候你,天不亮不许回去。顺子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睡吧,我给你添火。

顺子抬起格日勒的脸。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蒙古族姑娘,圆脸,高颧骨,有几个零星的雀斑,眼睛很黑,喘气时有一股奶腥味。半年前她离顺子这么近的时候顺子还没经过任何女人,他可以忍耐女人。可是他现在经历了女人,他就忍耐不了自己。他把格日勒拉进羊皮袄,格日勒伸长脖子吹熄了羊油灯,不小心把一盘子豌豆打翻在皮袄里。

顺子想装着不慌不忙游刃有余,别让达拉特王府的人以为他顺子没见过世面。他一只手撩起她的袍子,袍子里什么都没穿,一截滑溜溜热乎乎的身子。顺子的血液突然汹涌,逼向一个角落。他攥紧拳头让身体平静下来,全身的骨头即刻僵硬。他想起了豌豆地里的缨子。现在缨子送来了熟豌豆和身边的这个女人。他有一些泄气,有一些愤慨。他贴在格日勒耳朵上说,你不是来侍候我的吗?

格日勒翻起身,像一只厚实的锅盖,咣当一声盖上来。她丰硕的身体完全淹没了他。她像对待一块发面那样揉搓他,仿佛那是她一个人的事情。顺子突然有了一种要被下锅的感觉。最可恨的是夹杂在他们衣服里的豌豆无孔不入地硌在他的皮肉上,让他又痒又疼。黑暗中他呲牙咧嘴起来。

接着格日勒一匹母狼般在她身上嗥叫,她的鼻涕和眼泪浆糊一样抹在他的脸上和颈上,他不由得闭了气。他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才把锅盖掀了下去。他背过身子万念俱灰地睡,充满了对女人的仇视。但是缨子还是跳进他脑子里来,缨子怀孕了。

 

怀孕了的缨子和王爷坐在正殿上。板凳和顺子为他们行了打千礼。仆人送上了杨家送给王爷和小福晋的礼物,一只轻巧的漆木匣子。王爷看到这只漆木匣了,脸上立刻掠过不悦,他想起了那只红木盒子,想起曾格林沁,脸色便阴了。王爷示意缨子。缨子接过匣子,很轻,以为是一些细软。打开,抖开,是两套成色上好的衣服。就在这时,铛地一声,一只银质算盘掉在漆木盒子里。王爷的眼睛盯了上去,缨子想做个动作已经来不及了。

缨子双手拿着算盘对王爷说,姐姐把她最心爱的东西送给我们了。之后她把软缎衣服捧起来说,王爷您瞧,这是苗家酥夫人的手艺,天上七仙女比不了啊。啧啧,龙凤呈祥,龙在上凤在下,活的一样啊。

可是王爷的脸色更复杂了。他接过小福晋递过来的漆木盒子,用手摸里边的软缎,他的手象被奶油浸润了。他微微皱一下眉头,把半个巴掌大的银算盘握在掌心里。

昨晚接到杨家东家及管家到达的通报后,他想和小福晋商量如何重新分配跑马地。可小福晋双手放在肚子上专心地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说话,她心不在焉地说,王爷您说了算,我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王爷怎么决定我都高兴。她不会在这个事情上发表任何意见。她如果不向着所谓的娘家,她忘恩负义。她向着所谓的娘家,她吃里扒外。可她绝对不想把跑马地这块肥肉放进香夫人的嘴里。现在,香夫人用惯用的伎俩,对王爷使用掏心术了,缨子立即心乱如麻。

此时的缨子知道,王爷在坐在正殿上后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缨子站起来,蹭到王爷身边,把一颗肚子塞进王爷怀里,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撒着娇。

王爷把银算盘挂在缨子腰间,说,在我面前走一走。

缨子的心一下子就冰了。

她木偶般地挪动了僵硬的身体。王爷的失望从眼神里淌出来。

缨子的肚子发出了剧痛,她弯下了腰。

 

这时面带倦色的格日勒上来扶小福晋,缨子看见从格日勒的袍子里掉出几粒豌豆。缨子的心一下子就冒出了浓烟。她的眼睛像把刀子剜在格日勒的脸上,格日勒即刻慌了神,茶碗就翻了。

皱着眉头的王爷对杨板凳和新管家说,跑马地的义和渠两岸由杨家承租,租金不变,租期三年一定,你们办契吧。说完甩袖而去。

这是跑马地的一半。还在义和渠上。

格日勒扶主子站起来。缨子从杨板凳和顺子面前旁若无人地走过,没看他们一眼。他们以为缨子在王爷走后至少要和他们说说体已话呢。

缨子径直进了寝房,对跪在面前的格日勒说,我让你做的事你做好了吗?

格日勒说,回小福晋,那顺子管家看不上格日勒,他心里有女人。

缨子说,你站起来,把袍子解开。

格日勒解开皮袍的腰带,豌豆们噼哩叭啦掉下来。

缨子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顺子也是你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