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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平原(第八章)
文章来源:   作者:向春   添加时间:2016-06-15 10:55:42   点击:

1、

杨板凳骑着高头大马,顺子和缨子坐在二饼子车上,从达拉特王爷府返回义和隆。他们人不多,但气势竟有几分浩浩荡荡。三个人都有一些兴奋,但都没有挂在脸上,由于三个人的特殊关系,他们都不便喜形于色。彼此没有说话,想着不同的心事。

杨板凳想,如果达拉特王爷把跑马地全部转租给杨家,跑马地一部分用水义和渠,一部分用水长塔渠,杨家用起义和渠的水来可能不会痛快。义和渠和兆河渠的上游都姓王,王家的手往两条渠上一搁,杨家的庄稼可能就喘不上气来了。怎么样才能把兆河渠上游的二十里渠水抢回来呢?要不趁着王家落井再扔上一块石头,到绥远的奉军那里告王家一刁状,让王家半身瘫痪?

顺子想,地多了,新牛犋建在王家老牛犋的地片上,还是换个地方。新牛犋的选取地一定得在交通方便的地方,要考虑到秋天粮食的外运。还得让香夫人算一算,这上千顷跑马地一年要缴义和渠和长塔渠多少水租,夏粮和秋粮的收入应该是多少。进项多了放在新开的平市官钱局保险呢还是投入做买卖。想起香夫人,他从脚板心底就生出一股甜斯拉拉的东西,像萝卜糖熬到最后一遍,灼热、胶着、腥甜,喘着气冒着泡在空气中弥漫开----顺子做了一个深呼吸,手心里渗出汗来。

缨子坐在另一只车辕上,耷拉着两条长腿,葱心绿的绸子衣裤被风裹在身上,显出她美满姣好的身材。她宠辱不惊地直视前方,嘴角偶然有不经意的冷笑。她想,你们生得好,不如我嫁得好。你们姓乔也不过十几年的光景,可我嫁给王爷至少做几十年的福晋,我生下来的儿子是未来的王爷。现在你们得求着王爷和我,以后你们得求着我的儿子小王爷,我让你们在我的手下也得活上十几年。

就这样到了兆河渠上,他们看到了杨家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杨板凳驻马看着一片火红的高梁,高兴得笑出声来。他回过头来对顺子和缨子说,你们慢慢走,我先走一步。香夫人找不着缨子肯定着急了,我先回去说一声。说完一踢马肚子,马就弹了出去。缨子冷笑着看着杨板凳的背影想,一个老实巴脚的人也会虚情假意了,明明是想早一步回去商量怎么对付缨子的,还佯称为了缨子。龙生龙凤生凤母老鼠的男人会打洞,男人和女人不管性子有多大的不同,一旦睡进一个被窝里就万众一心起来。缨子想,现在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本姑奶奶要以不变应万变,你们棺材里翘腿死是个胡撩乱吧。她从二饼子车上跳下来说,顺子哥,太阳太大了,我们到荫凉地歇歇喝口水吧。

缨子下了渠背,走进杨家的一片高梁和豌豆的套种地,她坐在豌豆垅里,高梁正好为她搭凉。顺子薅了稗子草喂骡子。缨子说,顺子哥,歇一会吧,青豌豆正好吃。顺子磨磨蹭蹭地过来,坐在离缨子十步远的豌豆垅上。

缨子叫了一声顺子哥。

顺子抬起头了看了一眼缨子又慌忙低下了头。

缨子说,顺子哥,这次跟你们出来有些鲁莽,我本来是想跟着你出来玩一玩,我还没离开过义和隆,没想到惹出了事----

顺子说,你不想帮杨家的忙?

缨子说,我当然想给杨家帮忙,我是在乔家长大的,我应该报答香小姐。可是我不想嫁到蒙地去,我没离开过乔家没离开过义和隆,我害怕。

给达拉特王爷做小福晋是河套的女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王爷看重你,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份。

顺子哥,你希望我嫁给达拉特王爷吗?

顺子又低下了头。

顺子哥,我长得不好看吗?我不心灵手巧吗?我不勤劳吗?你为什么就看不上我呢?

不,缨子,我只是不配。

可你知道,我是乔家二十两银子买来的,我和你一样,只是东家的一个长工。

缨子你说的不对,香夫人亲口跟我说,缨子是乔家的三小姐。

缨子的心沉下去了。香夫人已经扎根在了顺子的心里,他爱那个女人,不用她教,他就会说她想说的话。香夫人想急于打掉缨子肚子里的孩子并把她嫁出去时,缨子成了乔小姐。现在顺子和她统一口径了。突然升起来的愤怒像针一样把缨子扎了一下。

缨子向顺子靠近一点说,顺子哥,香夫人对我的恩情我永世不忘,我想帮杨家的忙,可我不想离开你。

缨子站起来,她蹲在顺子面前,把一掬剥好了的青豌豆捧给顺子。顺子的脸胀红起来,呼吸开始急促。缨子手捧着青豌豆放在顺子的嘴上。顺子已经本能在张开了嘴,可是他还是炮烙似地站了起来,青豌豆扑楞楞地撒了一地。缨子顺势抱住了顺子的腰,叫着顺子哥。顺子的身子石头一样僵了。

顺子穿着后套男人都穿着的大裆裤,腰里系着一根带子。缨子用手一勾裤腰带,顺子的裤子就掉在顺子的牛鼻子鞋上。缨子伸出双手提起他的汗衫,想从头上脱下来,可汗衫卡在了顺子的脖子上。

顺子长嚎一声,头上顶着一只白汗衫,抱着缨子扑倒在地。他像一匹套了笼头还蒙了眼睛的叫驴,用身体寻找着对应物。他的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娘,娘。他的动作让缨子直想发笑。她不知道顺子在开劈鸿蒙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给予他生命的娘,还是他把缨子当成了他的娘,总之,缨子笑出了声来。通常男人的第一次都会变成女人的笑料。

完了。

顺子倒伏在一垅豌豆苗上。透过高梁的斜阳把他筛成一只斑马。

缨子坐在地畔上,吃青豌豆。她说,顺子哥,香夫人来了。

顺子跳起来,光着腚找他的裤子,他惊惶失措的样子更像一只刚刚交配完的猴子。缨子哈哈大笑起来。

顺子马上发现自己上当了。他的脸红到脖根子上。他有点生气了,坐在地畔上生气。他在生自己的气,他没脸见香夫人了。

缨子说,顺子哥,你说香夫人正在干什么?她是不是以为我缨子偷了她的葱心绿缎子衣裳,一口气儿跑到包头去了?还是听杨东家说,达拉特王爷要向我提亲了,她后悔不该了了草草地嫁了个瘸子?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担心回去没法跟她交代是不是?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在我的肚子不挺起来,你可以继续爱你的心肝宝贝香夫人,谁都不会知道高梁豌豆地里的事啊。

顺子惊得抬起了头。缨子是肚子里的蛔虫啊,他心里想着的一点事儿缨子怎么就知道了?

缨子说,别这么盯着我看,多不好意思。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你要实在舍不得我,就去求香夫人娶我,反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顺子站起来要走。缨子说,顺子哥,你可记住这个地方,这是杨家的豌豆地。要是我的肚子里长出你的儿子来,我们还得来拜谢这个地方呢。

顺子回过头来看着缨子,他彻底上当了。一股无名之火串上他的天灵盖。他扑向缨子,起初可能是想对她动手。可是缨子柔若无骨地倒在他的怀里,身子像一团棉花糖黏在他身上。他的裤子像一个时辰前那样没头没脑地掉下来。

顺子是一个没碰过女人的大后生,吃了二十多年的粮食积累起来的精气,在碰到第一个女人时开始瓦解。此刻他心里的香夫人荡然无存。香夫人在他的心里,在一个隐密的遥远的地方,而缨子就在指间上,在身体中一触即发的一个地方。香夫人的是萦绕在他身上的一股炸油糕的香气,而缨子是油糕。

缨子没想到顺子有如此排山倒海的气势,他用上了挖兆河渠的力气,撅地三尺,长驱直入。缨子疼痛万分,惨叫一声。他看到顺子的五官全部挪了位变了形,他是那么陌生。愤怒和欢快揉起来,顺子看上去悲喜交加。缨子疼痛得倒吸着凉气。可她转念一想,这事纯粹是她自己惹火烧身,如果她显出痛苦状,岂不证明她玩火自焚。于是她调整了身体的表情,她放松了自己,她闭上了眼睛。她的嘴里发出了吃烤山药时被烫着一样的嘶嘶的声音,听起来很受用。她像母牛生小牛犊子那样,艰难而欢快地扭动着身子。

 

二饼子车走到村口,义和隆炊烟四起。缨子跳下车直径去了乔家。既然香小姐已经把她缨子说成了乔家的人,她肯定是要回到乔家的。她不想和顺子并肩坐在车辕上进入义和隆。用不了几天,全义和隆的人都会知道,达拉特王爷要娶缨子作小福晋了,大后套的跑马地就是她缨子的了。连大财东王义和见了她缨子也得下马请安了。她和杨家的一个渠头出双入对,岂不折了她缨子的身价。于是她头也没回就向乔家走去。路过义和桥时她看到了暖春院,里面香粉胭脂的味道顺风而来。楼上的姑娘慵懒地走来走去,有的开始放帘子挑灯,准备开张了。缨子想,这些姑娘进了暖春院就等于一脚跌进茅坑里,时间长了就臭进了骨头里。就是抹上一口袋的香粉,也免不了人们的嫌弃。这里的女人是最贱的,因为她们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女人的贵贱关键在于你属于哪一个男人。这么想着,缨子的心情便有了几分汹涌澎湃。她抬头看看天,短短的两天工夫,太阳升起落下再升起还没落下,缨子的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缨子在心里说,天哪!就要变天了。她踅进宝山元巷子,这一道巷口她走了十几年,今天走进来,有了以往不同的况味。来福,一个端正健硕的小伙子,远远地迎出来说,缨子。

 

2、

香夫人坐在杨柜打着算盘,她打算盘不是在算帐,是在排遣她对跑马地的忧虑。

杨板凳来后套不到十年就有了两个大牛犋,那是杨板凳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把无人问津的荒地二荒改造成良田的。更可贵的是顺子,在建起第二个大牛犋后,他对东家说,两个牛犋不好区别,干脆给两个牛犋起个名。杨板凳点了一锅烟琢磨着是不是该给两个牛犋起个名,就听顺子说,大牛犋就叫杨牛犋,新牛犋就叫香牛犋怎么样?板凳抬起头看了一眼香夫人,香夫人正低头咬断手上的针线,他看到夫人的嘴角笑出了酒窝。他一拍大腿说,我看这名行,一个杨牛犋,一个香牛犋,以后再建牛犋就我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名字命名,那就是丰田牛犋和增田牛犋,夫人你说怎么样?

此次拜访达拉特王爷,得到的可能会是上千顷的跑马地,又得建新牛犋了。牛犋多了,长短工就多,吃饭住宿的工具也得多,该找匠人擀一些羊毛毡做一些羊皮袄,明年开春用得着。这么想着外面就进来一些人,站在前面的是香牛犋的渠头银根,他是乔夫人的娘家亲侄子,他管香夫人叫香子姐。他指着他身后的人说,香子姐,这些人是兆河渠下游孟家牛犋上的长短工和跑青牛犋的,兆河渠下游夏粮几乎颗粒无收,跑青牛犋的缴不起水租和粮租,长短工领不到工钱,他们要在我们的香牛犋干,说只要有饭吃秋后给个回口里的盘缠就行,我不知道该不该收留他们,回来让你拿主意。

香牛犋建好后要聘一个渠头兼做管家,乔夫人就推荐了她乔家的侄子银根。香夫人一听是亲戚就皱了一下眉头,渠头这样的职务最好不要用三亲六故的人,上行下效起来会搞得一团糟。乔夫人看出了香夫人的脸色,说,举贤不避亲嘛,你没有他怎么知道他就不行。于是香夫人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用上一年半载再说。眼下他把苗家牛犋上的一干人领来,让她香夫人拿主意,说明他是个很有眼色的人。这个事情很敏感,他不敢擅自做主。

香夫人往门外望了一眼,后生们大多衣衫不整,还有的二饼子车上拉着老婆孩子。他对银根说,你先喝口水,到厨房里拿一萝馍来,给大家吃饱了再说。说完她叫缨子,香夫人此时才发现缨子不在了。奶妈说,一大早就没看到缨子。

香夫人要对从苗家牛犋上跑过来的这一干人做一个处理,处理的经过她想让缨子听见。可是缨子不见了。

香夫人对着银根也对着大家说,今年夏天我们后套大旱,兆河渠下游的庄稼遭受了损失。你们想在我们杨家干,我当然非常欢迎,可是你们可能有所不知,杨家和苗家其实是一家人,杨东家和苗东家是磕过头的好兄弟,我和酥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苗家的损失就是我杨家的损失。杨东家正在组织上我们牛犋上的人到苗家的牛犋补种秋田呢。苗东家这人厚道仗义,大家都回去好好干,我保证你们有饭吃有工钱拿,到了秋后苗家不拿杨家拿,我再说一遍我们两家是一家。

银根马上领会了香夫人的意思,每人怀里塞几个馍打发走了。

 

缨子不见了,让香夫人心里直犯嘀咕,莫不是到苗家了?接着她发现她的葱心绿的锻子裤袄没有了,这是小酥在出嫁之前给她和姐姐做的一套最讲究最漂亮的衣服,光是上面缕的金线就花掉了宝山元一个月的进项。缨子拿走了这套衣服,她要去见的肯定是一个她很在意的人。可是他如果去见苗麻钱,苗麻钱肯定会认出这套衣服不是她缨子的,因为麻钱知道这衣服小香和小酥各一套,在义和隆独一无二。香夫人的心慌得像扎了麦芒。她派奶妈到乔家去,没见缨子。正好牛犋上的伙计送回来一车第一茬熟的蛤蟆皮小香瓜,正好,香夫人送到苗柜去。

香夫人远远地就从二饼子车上溜下来,她看到老额吉正站在门外好像在了什么人。香夫人说,老额吉,我来看您老人家来了。

老额吉抓住香夫人的手说,我香媳妇来了,我说怎么闻到一股香瓜子的味道。我正在这儿了焦老汉,他回民勤了,说要给我带个小孙女儿回来。

老额吉老了,怕孤独,她希望家里的人越多越好。

香夫人说,老额吉的鼻子真尖,板凳让我给您送香瓜子来了。

老额吉说,还是我板凳娃孝顺,他总是惦记着我。

说着话酥夫人和草花就出来了,从车上卸香瓜子。香夫人说,还是麻钱和酥媳妇对您孝敬多,做得多了您就看不见了。我们冷不丁做一次就显得很。

老额吉说,唉,麻钱这个枪崩的,一年四季着不了几天家,留下我们老老少少的,打烂也捏不成个顶用的人。老额吉盘腿坐在了炕沿上,把香瓜子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在夹袄大襟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她瘪着嘴吃了几口说,这个香瓜子的品种好,去,香媳妇,把瓜籽给我甩到墙头上去,我留个种。等焦老汉回来了,让他明年给我多种几畦子,人老了就爱吃个甜的。过了一年没一年了,晚上睡觉都闻见土腥气了。

香夫人和酥夫人哄着老额吉躺下歇晌,每人拿着一把蒲扇给她老人家扇风,老额吉渐渐发出了鼾声。姐俩开始拉家常。

香夫人说,麻钱到牛犋上了?

酥夫人说,哪呀,牛犋上补种秋田这么忙,他都推给了高仓,高仓一个月都没回来过了。前几天草花的孩子出水痘,发高烧,没把我们娘们儿几个急死。他又去测什么连环渠,苗家哪有力量挖这么大的渠呀,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了。

香夫人叹了口气说,由着他去吧。男人都是属牛的,不撞到南墙上铁绳都拽不回来。哦,你这几天看到缨子了吗?

听到缨子的名字酥夫人的脸一下子红了。自从那天晚上听到铁锤说的话后,酥夫人的心就堵了一块石头,上不去下不来。她清楚姐姐是看出了麻钱和缨子的猫腻才把缨子带到苗家的。她的心里本来应该是充满了感激,可是她为姐姐知道了这件事感到耻辱。她不想把她听到铁锤说的话告诉姐姐。在乔家时,她们是全义和隆最出色的闺女,她得到的娇惯比姐姐还要多。可是嫁到苗家后,处处不如姐姐,这从两个男人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苗麻钱娶的要是姐姐,他敢和缨子这样下三烂的女人拉拉扯扯吗?酥夫人的眼里渗出了泪水。她只想输到心里,不想输到嘴上。

香夫人看到妹妹不想听缨子的名字,就岔开了话题。她说,要是高仓忙不过来就让板凳或顺子过去添把手,再多雇一些人也行。

酥夫人说,再多雇人成本更高了。牛犋今年的进项根本不够缴孟家的银子,还得搭上一座磨坊的收入。可全义和隆人的人都说苗家占了孟家天大的便宜。我一进门就做了后娘,说话轻不得重不得,上有老下有小,苗麻钱一甩手走了不管了,我招不起老的又惹不起小的,夹在人家一家人中间算个啥----

她们看见老额吉直直地坐了起来。她脱下一只鞋子朝酥夫人扔了过来。她说,咋,你亏了,嫁到我们孟家亏下你了,做我铁锤的后娘屈着你了?

酥夫人说,我嫁的是苗家,没嫁你孟家,轮不着你对我指手划脚。

她颤颤微微地摸索着要下炕,脱下另一只鞋要打酥夫人。姐姐香夫人扶住老额吉,老额吉操起鞋子就在香夫人的身上乱抽。打累了她靠在枕头上喘气,眼泪鼻涕淌了下来。她张开嘴叫了一声,我的红格格,就泣不成声了。

酥夫人一直站在地下没动一步。她的心已经结了冰,她越来越单薄的身体颤动起来。在这个家里,一直存在着一个女人,她在苗麻钱的身上,在老额吉的身上,在铁锤的身上,活人争不过死人啊。酥夫人想起了自己的一双女儿,这是他进入这个家唯一的痕迹。她叫了一声草花,她要看到她的果果和木木,她要把她们揽在自己的怀里。

这时铁锤踹开门进来,草花手里拉着果果和木木跟在后面说,铁锤你咋这么早就下学堂了?

铁锤用愤怒的眼光盯住香夫人。

香夫人说,铁锤回来了,大姨给你送瓜来了,先吃个香瓜解解渴。

铁锤拿起一只香瓜掼在酥夫人的脚下说,缨子呢?你把缨子藏在什么地方了?我要缨子,我要缨子和我一个被窝睡,我不让缨子----

酥夫人知道铁锤下面要说什么了,他要说我不让缨子和我爹一个被窝睡。香夫人不能让老额吉听到这句话,不能让姐姐香夫人听到这句话,更不能让草花听到这句话。这句话在几天前像一个耳光扇在她的脸上,她到现在还感觉到火辣辣的一直钻心地疼。现在更猛烈的一际耳光又要向她扇过来了,她扑上去捂住了铁锤的嘴。

铁锤在她怀里挣扎着,叽哩咕噜地骂着脏话。炕上的老额吉再一次狮子一样扑起来,连滚带爬地下了地,她拽住酥夫人,就给了酥夫人一个耳光。她说,你想掐死我孟家的宝贝啊,你的心眼子长蓝毛了吗?

草花扶酥夫人回正房,香夫人把老额吉扶上炕用手前后胸地顺气。她附在老额吉耳边说,老人家,你怎么动真气呢?你不是老说除了吃喝拉撒管钥匙啥心都不操了吗?小酥打生下来就没有人动过一个手指头,你打她她心里能想通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您老人家能过意得去吗?

老额吉听了香夫人的话,手和嘴都停下了。她说,啥?我打谁了?我打我酥媳妇了吗?你看见我打我的酥媳妇了吗?你红嘴白牙的当着我的面就说鬼话,你想害死我啊?我在义和隆是有名有姓的人,我打我的孙媳妇,这话传出去,你还让我在义和隆活不活了,啊?

老额吉的眼睛看不见,她没有看见自己打酥夫人,她没看见的事情她不认帐。

好脾气的香夫人真的生气了。她跳下炕,顺手从针线笸萝里拿了一把锥子,把蹲在水瓮边上吃香瓜的铁锤一把抓了起来。铁锤没见过大姨脸色这么难看,他被镇住了,他张着嘴,嘴里的东西掉了出来。香夫人把铁锤提到马圈里,扔在了一泡马粪上,把锥子抵在铁锤的嘴上说,以后再不许你提缨子的名字,听见没有?铁锤咧开嘴要哭。香夫人手上使了一点劲说,闭嘴!铁锤赶紧闭上嘴把哭声挤了回去。

香夫人回到酥夫人房里说,别那么没出息,就知道哭。草花,把酥夫人和果果木木送回宝山元。告诉高仓给苗麻钱带个话,让他到宝山元来见酥夫人。

 

3、

 

杨板凳快马加鞭赶回杨柜,把马鞭塞到奶妈手里就上了夫人的正房。夫人正教两个儿子打算盘,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男人,眼里竟涌出了泪花。

板凳给两个孩子手里塞了一把黑焦糖,丰田和增田就撒腿跑出去了。板凳说,小香,咋啦?

香夫人两天来一直为自己的妹妹小酥担心,但又无处诉说。看到自己的男人,像看到了久别的亲人。她揉揉眼睛说,盯算盘盯得累了。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板凳挨着夫人坐下说,我先骑着马回来,顺子和缨子在后面。

咋,缨子跟着你们去了?

板凳把他们去达拉特王爷府的前前后后向夫人说了一遍,香夫人的眉头解开了。这两天她一直担心缨子去找麻钱了,现在他的心放下了。可是她的另一个心思又提了起来。达拉特王爷要向乔家提亲了,这个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丫头要做达拉特的小福晋了。他的母亲乔夫人要做王爷的岳母娘了,达拉特王府所有的人包括老亲家王义和也得向她行“打千儿”礼了。而乔家这一切的荣誉没有来自乔家的掌上明珠乔小香和乔小酥,而是来自缨子。山药开花赛牡丹啊。香夫人可以蔑视缨子,可她不能蔑视缨子即将得到的名分和她对杨家的作用。她眼下可以帮助杨家,可她以后也可以挟制杨家。

香夫人一时把握不准这件事对杨家和乔家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不得回头了。如果缨子嫁过去了,一半有可能是好事一半有可能是坏事,如果不嫁过去,只能是坏事了。

 

从现在开始缨子成了不得得罪的主儿,香夫人的心里有一股搔不着的痒痒,她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板凳看出了香夫人心里的矛盾,他以为香夫人在为顺子为难,因为香夫人说过要把缨子许给顺子。于是他就说,小香,你别着急,等顺子回来,听听他的想法。我想顺子会从全局考虑问题的。顺子把我们杨家当成了他自己的家。

香夫人说,那你当时看顺子的表情怎么样?

板凳搔搔头说,我没怎么注意顺子,缨子那天打扮得很漂亮。

香夫人瞪了杨板凳一眼。说,泔水的上面都漂着油花子。

杨板凳说,我去义和桥下的仁和居要一桌菜来,我们今天喝几盅。

香夫人说,我已经让厨房准备了饭菜。你也别那么沉不住气。缨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抠着屁眼子上房老是自己抬自己着呢。我们再衬一把,她不得上天了。

板凳说,夫人说得对。她一会儿回来肯定会翘尾巴,她说话有啥不敬,夫人不要生气。

香夫人冷笑着说,我会生她的气?豆芽再好也是一碟小菜,犯得着吗?

杨板凳没想到回来的只有顺子一个人。顺子的神情没有他们分手时那么坦然,眼睛躲闪。吃饭时板凳对顺子说,我和夫人本来有意把缨子许给你,可现在又生出这么一档子事,我和夫人一时没了主意。

顺子正在啃一只鸡翅,他把骨头小心地吐在桌子上说,这事儿你和夫人说了算。

无论如何这个回答比较含糊,这和他去达拉特王府前的态度显然不一样。

 

第二天一早,香夫人就来到乔家。缨子知道乔家的三个女人在乔夫人的房间里在说她的事儿。她的房间在楼下靠近伙房的拐角处,她出出进进的有些不安。她想,香夫人肯定会马上传唤她,王家的跑马地能不能流进杨家,一半的决定权在她缨子手里,不怕她们不放下架子求她。她在门口不停地向外张望,她就看见了来福,她向来福招手,来福抱着一捆马粪纸就过来了。

缨子说,来福,过一阵子我要出远门了,你会不会想我?

来福把马粪纸放在地上,坐在上面说,缨子你还得意呢?我看你也该出远门了,走得慢了连自己咋死的都不知道了。

缨子说,你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你凭啥咒我?你把你脖子上的糖葫芦(唐,方言意傻)看好,小心给我磕头的时候掉进裤裆里。

来福说,缨子,你不要跳腾得太厉害,你没看见酥小姐带着孩子回到乔家了吗?这下你算是屙在皮褥子上擦洗不清了,你可真会吃谁家饭砸谁家锅。来福站起来把马粪纸提在手里说,不要指望有人给你擦屁股,你等着瞧吧。

来福的话说得让缨子心里很是不受用。她坐在房子里生闷气。更让她气馁的是,乔家的任何人都似乎忽视了她的存在,一直到上灯,没有人跟她打过照面。她开始考虑第二天该上柜台还是该下厨房了。她突然觉得达拉特王府是一个梦,这个梦很快就醒了,她连王爷长啥样都想不起来了。王爷兴许只是一时性起,后面会有更妖艳的女人勾引他,或者他给杨家的承诺变了卦,王爷对她缨子的心思也就落潮了。即使是王爷府派人来提亲了,只要乔夫人说明她的身世,王爷府都可以偃旗息鼓。看来来福还不知道她到过达拉特王爷府的事,这说明乔家的三个女人对外在封锁这个消息。一是她们在权衡利弊,二是怕王家的人知道从中作梗,三是静观达拉特王府的动静以不变应万变。缨子蜷缩在炕头上,万分悲凉。其实缨子做不了自己的主,她自己的命运得由别人来决定。她想起了她的亲娘,她的眼泪淌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乔夫人把她唤到楼上,她的心开始咚咚地跳。乔夫人穿一件细葛布的长旗袍,颜色很老气,样子很新潮,衣领高及下颏,好像是从北京流行过来的款式,叫什么小凤仙旗袍。她只所以选了老气的颜色,可能是想区别一下她的两个女儿。她坐在木头椅子上,刮着盖碗茶,慢条斯理地说,你的两位姐姐都出阁了,我膝下只有你一个了。乔夫人顿住,喝茶。

缨子的心瞬间变得很温情。多少年来她不就是想姓个乔吗?姓乔就这么难吗?缨子的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乔夫人说,我平时对你管教严格一点,我调教出来的闺女到婆家明事理懂规矩,这是后半生的一笔财富,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缨子受宠若惊地点头。

乔夫人说,喏,这是二十两银子,你到瑞蚨祥买一些衣料和脂粉,多做几套像样的衣服。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又是二十两,二十两银子。

缨子一步一步走上前,接过银子。谢过乔夫人。她转身出门,在门槛上见到酥夫人。酥夫人没有用眼睛看她,闪进门来。缨子的脊梁骨上嗖地蹿上了一股冷气。在乔家,她怕乔夫人,怕香小姐,就是不怕酥小姐。缨子心里想,缨子你真不是个东西啊,你为啥专挑软柿子捏,你真不地道啊。

走出宝山元,缨子在临街的铺面转悠。这二十两银子让她心里有了底,如果王爷府来提亲,乔夫人八成不会从中作梗。今天说话的口气完全是娘对闺女的。为了跑马地,为了和王爷做亲家,乔夫人的着装都焕然一新了。

她看到顺子在铁匠楼里和掌柜的说着啥。可能是杨牛犋和香牛犋的工人多起来了,顺子在订做农具。缨子就站在一家凉粉铺子下等顺子。顺子出来了,缨子就迎上去叫顺子哥。顺子看到缨子脸刷地红了。缨子娇嗔地说,顺子哥,我要吃凉粉。顺子赶忙要凉粉。缨子说,顺子哥,你也吃,我和你有话说。

顺子低着头吃凉粉,不敢看缨子。缨子小声说,顺子哥,我不想到草原上去,我不想离开你。

顺子头埋进老花碗里说,那你就求一下香夫人。

缨子突然生气了。她撂下筷子说,我一个闺女家怎么说得出口。你是个男人,你让我上杆子求人嫁给你吗?反正我是你的人了,你看着办吧。

顺子抹了把嘴上的辣子说,你别急,我和香夫人商量一下。

缨子说,顺子哥,我等你的信儿啦。

顺子急匆匆地走了。看着顺子的背影,缨子自言自语道:香夫人,

香夫人能为你一个顺子失掉跑马地?你这个唐球货。

 

4、

 

顺子推开杨柜的门,柏木双扇门吱扭一声,这声音并不大,有点刺耳,顺子的心却一惊。他看见香夫人坐在一只蒲团上,盘着腿,看见他忙把露出来的一只小脚往里边掖了一下,她笑着,想说什么又止住了。香夫人总是这样,她总是想说什么又总是止住了,接着她会轻轻地笑起来,声音不大,但是听上去像小儿马脖子上的银铃一般清脆。

顺子在香夫人面前站定,他看见香夫人正在做花染布的布胚,就是在白市布上用针线打成均匀的梅花形死结,下染料后把死结打开,活脱脱的白梅花花布就染成了,比大盛魁卖的花市布一点不差,还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设计花样。顺子心想,香夫人是吃糖麻叶穿细葛布长大的,现在她有了两个大牛犋,还要自己动手做染花布,乖乖,娶了这样的女人,想不发财也难呀。老话说,财主是细下的,穷鬼是日下的。可即使是一个穷鬼娶上香夫人这样的女人也可以变成财主呀。顺子看见香夫人欠起身子,把手里的扎成一堆白羊肚子的白布放进旁边的染缸里,她水萝卜的胳膊顿时变成靓蓝。顺子的心又是一惊,或者说是一抖。不知为啥他的脚底心有点发软。他过去看到香夫人的时候总是手心里冒凉汗,像小麦芽从地里拱出来那样有点发痒。可是他自从把自己从缨子的身体里拔出来之后,想起香夫人就脚底心发软。他赶紧转身到伙房,拿了胡油给双扇门上油。上了油又担水桶挑水。这时香夫人说话了,她说,顺子,你放下扁担,让磨坊的人挑去。

顺子即刻觉得羞愧,穷鬼是日下的,是天生的。穷鬼不知道自己该做啥,做一辈子也做不了个啥。

顺子说,香夫人我回牛犋上了。

香夫人倒腾她手里的活计。也许香夫人已经看出来顺子对她有话说,要不然为啥非得等到太阳落山了才说要回牛犋上。香夫人说,伙房煮了甜玉茭。

顺子听出来,香夫人是在用甜玉茭留他。

香夫人进了厢房,奶妈把甜玉茭端进厢房,顺子跟进了厢房。他们对着面坐下来,吃甜玉茭。吃到第三个,顺子还没有想出怎么开口说他想要说的话,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香夫人,香夫人正伸出舌尖舔粘在嘴唇上的一粒玉茭米。顺子第一次看到了香夫人的舌头,那个粉嘟嘟的东西在他的心上舔了一下就不见了。他想起了缨子的身体,那是另一只油光水滑的舌头。

顺子咽了一口口水,胆子大了起来。他盯着香夫人看,那眼光仿佛剥掉了香夫人的衣服,香夫人羞涩了。

顺子想上前一步,可他的脚底心一软,一条腿就跪下了。

香夫人并没有惊叫,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伸出一双靓蓝的手扶着顺子的胳膊,在他的耳边几乎是耳语着说,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兄弟,等天黑了----

顺子说,缨子----

香夫人说,缨子?

顺子说,缨子说,她想跟我。

香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仿佛在抵御非礼。她以为顺子的这一出是为了她香夫人,没想到是为了缨子。为了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可以为另一个女人下跪。她向后退了两步,即刻站稳了。就在去达拉特王爷府之前,她要把缨子许给顺子,可顺子一口拒绝。仅仅达拉特王爷府的一个来回,缨子和王爷的亲事八字还没有一撇,顺子对缨子就一往情深起来。他甚至不顾杨家的利益,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缨子求情了。

香夫人从顺子的身边擦过去,跨出门槛时她说,缨子想跟你让缨子来跟我说,你歇吧。

顺子的后背马上起了一片鸡皮圪瘩。

顺子不知道这一晚上该离开杨柜还是留在杨柜。如果马上离开杨柜,以后怎么再见香夫人。如果留在杨柜,这一晚上怎么过。他看到香夫人的胡油灯亮起来了,窗子里这个皮影一样的女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时辰以后,响起了算盘珠子的声音。起先像炒着一锅豆子,后来像点着了一挂鞭炮,最后算盘就散了架,算盘珠子窜了一地,弹在水缸上。

大后套的人都知道,香小姐的算盘珠子是长在心上的,她没有必要用手来打算盘。

顺子心疼这个女人了,这个刚烈的女人用手把自己的心揪烂了。

顺子站在杨柜的院子里,香夫人的窗子前,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月夜,为了一口袋麦子他被王家的家丁拎到荒地里喂蚊子。是杨板凳救了他,是杨家扶持他有了今天的体面。王家是顺子的敌人,拿走跑马地就是取走了王家的心肝肺,报仇的时候到了。别说一个缨子就是香小姐他也应该舍得,这才叫男人啊。我顺子好糊涂啊,二两猪板油就蒙住了半斤糊涂心,伤心的香夫人一定认为,我顺子是耗子掉进面瓮里,一个白眼儿狼啊。

顺子想叫一声香夫人。可是香夫人的胡油灯熄了。

顺子蹲在香夫人的窗根下抽旱烟,这对他自己是一个安慰。大约三袋烟的工夫,他听到有马蹄声从义和和渠上过来。夜深人静,这声音分外清晰,这是一匹好马,并刚换了马掌,蹄音激越而轻健。这蹄音渐渐近了,在杨柜前后走了一遭停下了。顺子的心一惊,难道是杨东家回来了?难道是杨东家对他顺子有所防范深夜赶回来了?不对,杨东家的马顺子太熟悉了,那马和杨板凳的脾气一个样,不紧不慢,踏踏实实,每一蹄着地都像郑重其事地盖了个大印。这不是杨东家的马。这匹好马又绕着杨柜走了一遭,在南墙上停下。顺子刚想站起来,就看到南墙上出现了一个黑影。这个人可能是站在马上,露出来的脑袋有水斗那么大。顺子蹲着往香夫人的门口挪了挪身子,门口立着一把铮亮的铁锹,他提了铁锹就向南墙奔去。好马嘶鸣一声,就奋蹄而去。天亮后,顺子在南墙外看见一堆马粪。他把马粪用脚搓碎,这匹马是吃精饲料的,粪蛋子像馍一样精细。

顺子走向义和隆大街,义和桥下的店铺还没有开张。早起的人们从容不迫地干着千篇一律的事情,平安无事。顺子想找出那匹好马留在义和隆的一些蛛丝马迹。顺子敲开大盛魁的门,伙计色楞睡眼惺忪地打开窗子。色楞是乌兰脑包来的一个蒙古族小伙子,待人像水一样和祥。他看到顺子端起双手客气地说,感谢长生天,今天是我们蒙古人孛尔子斤家族吉祥的日子,当年铁木真在这一天娶回了孛尔贴大妃,创立了蒙古族万古不朽的基业。从今天凌晨开始我的右眼皮跳得筛糠一样,没睡成觉,我好生纳闷呢。一翻老黄历,乖乖,黄道吉日哩。

顺子说,色楞,一晚上不睡觉,想媳妇啦?

色楞搔搔头说,要按今儿这生意,东家快给我说媳妇了。二更时,一个汉子敲开窗子买了一把红木算盘,这算盘可是山西平瑶大成和的货色,红木好得像九成金一样。在义和隆只卖出去一把,是乔家的小姐,放在红躺柜上当摆设着呢。收了汉子的银子,我高兴得手心出汗呢。可五更天的时候,宝山元乔家的丫头又敲开了我的窗子,你猜猜她买什么,还是红木算盘。我的长生天,两个时辰卖出去了两把红木算盘,黄道吉日啊。

顺子说,宝山元乔家买上等的红木算盘并不奇怪,乔家就是买十把也能买得起。可是那个汉子是谁家呀?

顺子说,那汉子我在义和隆没见过,绝对不是义和隆的人,那马高大得像一座山,那七尺汉子的脑袋只及马肚子。当时我还想,这马咋能骑上去呀。只见那汉子把算盘往腰里一别,转了个身就掀起了一个旋风,原来那汉子的身上披着一条黑色的被子,这条被子会飞。之后马和人就不见了。

顺子说,色楞,你想媳妇想得邪迷心窍了吧?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色楞生气了。他撅着嘴说,我们蒙古人从来不鬼嚼(说谎)。你看这是那汉子给我的银子。色楞手上是一锭官银。

顺子说,色楞,跟你开个玩笑。我也买一只红木算盘,你别生气了。

色楞跳起来了,说,真的?今儿是怎么啦,敢情这红木算盘要涨价啦?

 

顺子急匆匆地往杨柜走,他揣在怀里的红木算盘噼哩叭啦地响着。他推开柏木双扇门,上了胡麻油的双扇门发出温润的声音。他看见院子里挂满了漂染好了的梅花布。一双穿着黑漆皮鞋的脚和一截圆润的小腿在梅花布之间挪动着。大后套的女人从一生下来就是要穿裤子的。顺子不知道香夫人的身上穿了什么。

顺子的腿软了。他想告诉香夫人的事情全忘了。他把红木算盘放在香夫人的窗台上,去马圈里拉自己的马。可是香夫人从梅花布里钻出来说,顺子,套车,我们都到宝山元去。

香夫人穿着一件染花布的旗袍。旗袍这种衣服顺子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包头的大街上,另一次是在暖春院的门口。

 

5、

 

和所有憧憬男人的女人一样,缨子把所有的心思埋进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料里。女为悦已者容,为那个男人穿上再为那个男人脱下,所有的幸福就在这些衣服上。她把线头含在嘴里抿一抿,她迷起眼睛穿线,只有在这个时候,缨子看上去猫一样温顺。线穿好了,打一个死结,她的牙关恶狠狠地咬紧,嘴角的酒窝就现出了与生俱来的倔强。打小做针线起,乔夫人就说,线不要打死结,结仇的,回缝几针就结实了。缨子偏不,这死结在乔家拿出二十两银子那天起就结下了。乔夫人说,要顺针脚不要倒针脚,凡事要讲究个顺当。可缨子偏不。乔夫人生气了,让缨子当着她的面拆掉重缝,她说,我非要改掉你这个毛病,倒针脚的女人是寡妇命。等乔夫人走了,缨子又拆掉,她非要用倒针脚,她就想当寡妇,反正死的不是缨子自己。在乔夫人的眼里,缨子怎么就有那么多的怪毛病。其实她不明白,缨子是在和她对着干,和她的两个女儿对着干。吃着你喝着你就应该领你的情吗?吃谁家的饭就不能砸谁家的锅吗?不。

缨子从老额吉那里得到一本蒙古族老黄历,今天是蒙古人的黄道吉日。她已经感觉到那个时间近了。四更天的时候她做完了所有的衣裳。天还没有亮,她不知道该对谁说说她的衣裳做完了。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和她说体已话的人。她本来和老额吉能说得来,她可以往她的怀里拱,给她撒娇。可幸福总是那么短暂。缨子把衣裳试了一遍,每件都那么合身,没有一点要修改的地方。她把衣裳叠好放在炕头上,挑亮灯花,她开始想那个男人。她已经想不起那个男人长啥样了,只记得男人的笑声像一匹骏马踏过草原。其实缨子想哪一个男人都不是为了想哪一个男人,她只是想通过哪个男人改变她的身份,她想得到一个姓氏,她想知道自己是谁。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这一点奢望过份吗?

后来她想起了算盘。这是她进入达拉特王爷府最大的资本。女人的身子会老的,会被男人一天天睡老的。就是不被男人睡也是会老的。男人爱女人的身子,这个身子最好放荡一些靡烂一些无耻一些下贱一些,孤注一掷一些破罐子破摔一些。男人只会尊重女人的脑子,这个女人如果比他本人还要聪明壑智,他就不敢在她身上造次。比如板凳对香夫人,他就不敢。

为什么不买一把上好的算盘送给王爷呢?她拿着乔夫人让她买衣料省下的钱,去买算盘。

 

达拉特王爷府的高头大马是在晌午时上了义和渠大桥的。四匹膘悍的座骑驮箱裹箧驰过义和桥,使这座木质结构的桥梁吱吱呀呀地响起来。透过腾空而起的尘土,义和隆的人看见,达拉特王爷府的总管曾格林沁,以几个月前带人扒开义和渠口的勇猛气势,刀剑般射向义和隆。与前次不同的是,四匹高头大马都配了雕花的马鞍,在正午的太阳下闪金耀银。懂得规矩的人们看得出,这队人马是奔喜事来的。

进了宝山元巷子,四位蒙古汉子翻身下马。

 

阿尔泰山脉高又高啊

神骏是天马的驹子呀

不曾上过冰冷的嚼子

不曾搭过汗湿的鞫子

不曾吃过带泥的青草

不曾饮过混浊的河水

吃的是河套肥美的草

饮的是清泉甘甜的水

见圣主就欢跳的骏马

见紫貂就追赶的骏马

见沙滩就打滚的骏马

见豹子就追上的骏马

 

 

进入宝山元巷子,达拉特胡达(媒人)一行翻身下马。他们挟均成九数的高贵“德吉”(礼品)鱼贯走进乔家。为乔东家和乔夫人献上一盘圆饼“德吉”。乔东家拿出面对翁婿的威严,浅尝“德吉”。乔夫人伸出一只在几十年的胡麻芝麻里养得珠圆玉润的手,拈了一点圆饼“德吉”,她轻笑起来,眼角像鱼尾一样在水中荡开。接下来的是杨板凳夫妇,还有顺子。顺子是乔夫人特别关照要请的,因为顺子陪同杨东家的达拉特之行,才促成了今天的好事,顺子才是真正的月下姥呢,乔夫人这么说。苗麻钱在河口上没回来,酥夫人拒绝这个仪式,所以都没有露面。

酒席设在宝山元的中堂,宽敞的大堂里还摆放着乔家回赠王爷的礼品,四大柜,都是大盛魁的原装货色,还没有开封,显然是乔夫人派人提前到包头置办的。

粗通汉语的达拉特主管曾格林沁是个心地笃实的人,身材高大,目光如炬。他今天的身份是王爷派来说亲的胡达,他一定要能言善辩口才出众。可是一进中堂,她看到了那个女人。

她的腰部挂着一只银算盘。

这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女人吗?和这个女人的眼光一对视,就像一根麦芒扫过,他的眼睛酸痛,伧促地闪开,心从胸口上奔了出来。

这是他在义和桥下看到的那个女人吗?自从见了那个女人,他的心就再没有安宁。

那个女人含首点头,矜持的嘴角掠过笑容。他知道了她叫香夫人,是乔家的小姐,缨子的姐姐。她嫁在了义和隆南边的那个院子里,旁边有一口井。她在义和桥下买一只红木算盘,走进了那个院子里。她会打算盘。

看到乔家的母女两个女人,能说会道的达拉特胡达竟一时语讷。宝山元不仅出香甜绝伦的干货,也出秀色可餐的美人呀。她们两个穿着一水儿的梅花旗袍,只是母亲是蓝色的,女儿是紫色的。雪白的线袜裹紧精精致的脚踝,她们以一种姿势细瓷一样端坐着,素,淡,雅,像灌浆的春麦,散发出诱人的清香。他不是第一次当胡达,提亲的程序轻车熟路,献哈达的时候,他靠近了这两个女人,他的双臂竟有些发抖。他不敢直视乔家的那个女人,他用余光漂她,和她的眼神对接时,她的眼里没有在义和桥下的大盛魁见到那种似曾相识的慌乱。她是那个买了算盘红着脸匆匆离去的海纳花一样的女人吗?

就这样他有些醉了,他是喝马奶酒长大的,今天他把老白干当马奶子酒喝,他有些醉了。他想,怪不得王爷看上了乔家的小女,母亲和姐姐都这么漂亮,更何况妹妹。

他看到缨子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袄裤走进大堂,向每一个人问安。

在曾格林沁的眼里,衣着鲜艳的缨子一下子显得那么伧俗。 她虽然半低着头,但是眼神迷离,心事散淡,这么说吧,好像全身都长着眼睛。总之,在曾格林沁眼里,她们有着说不出来的区别,一个是奶油,一个只能是奶豆腐。

在大后套,子女的婚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事者是没有权利定夺终身的。可是当缨子看到顺子也被请到宝山元,她心里就明白,今天可能会有一场不同寻常的表演。果然在双方互换庚贴后,缨子被乔夫人唤来了。

乔夫人说,缨子,达拉特王爷德高望重,他派尊贵的胡达到我们乔家提亲,这是我们乔家的荣耀也是义和隆的荣耀。现在当着尊贵的胡达,你说你愿不愿意嫁到王爷府,与王爷白头偕老?

缨子用余光看了一眼顺子,顺子听了乔夫人的话猝然低下了头。

缨子说,小女缨子领受不起达拉特王爷的器重,尊贵的王爷和胡达是奔乔家来的,全凭父母做主了。

照理说,这样的回答已十分得体,缨子的意思不言自明。可平时不露锋芒的乔夫人却不依不饶。她说,和达拉特王爷攀亲确实是我们乔家的福份,可是你平时没出去过义和隆,一下子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又不能随便回来省亲,做父母的舍不得呀。

缨子明白,乔夫人是非得要她缨子亲口说出愿意嫁到王爷府。乔夫人嘴上含着微笑,眼睛在逼着她。

这时缨子给顺子使了个眼色。顺子伧促地端起酒杯,给两位胡达客人敬酒。趁着顺子的身体挡住胡达客人的视线,缨子说,香小姐说过要把我许给顺子,我没意见。夫人要把我嫁到王爷府,我也没意见。只要能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缨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缨子说话的声音不高,仿佛自言自语。可顺子把所有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两位胡达正在端着酒碗用姆指和无名指蘸着酒水敬天敬地敬神灵,没听着缨子说的话。

乔夫人显然面有愠色了,杨板凳夫妇的屁股也从板凳上抬起来了。幸亏来福端了整只的羊背子上来,手里托着肥嫩的羊尾,放在客人嘴边,让客人吮吸。

曾格林沁胡达站起来,在他的思想里除了皇帝以外王爷是最大的了,王爷的恩赐没有不接受的道理。所以他站起来了。他代表至高无上的达拉特王爷,把九九八十一件高贵的“德吉”礼品送给准亲家。他手举哈达唱道:

 

送去的手帕,

犹如系紧的缆索。

献上的哈达,

好比牢固的钉箍。

 

这是一只蒙古族的定亲歌。

仪式进行到这里,亲事就算定了。大家举杯,觥筹交错。两位胡达要离开了,他们上了马,再一次表现出的蒙古人的热情和豪放。曾格林沁唱道:

天鹅哟生下了三十三颗蛋,

可怜哟只孵出了三只小雏儿。

想把它放在石缝里吧,

怕那老鹰抓了它,。

想把它放在野滩上吧,

又怕那马儿踏了它。

想把它放在草丛里吧,

又怕那羊儿踩了它。

想把它放在树林里吧,

又怕黄风刮了它-----

 

这是一首母亲疼爱即将出嫁姑娘的歌。

曾格林沁的眼睛落在乔家的那个女人身上。她客气而矜持地目送客人,他又看不出她是不是义和桥下的那个海纳花女人了。

乔家的两个女人哭起来了,她们的眼泪流得很复杂。只有缨子冷笑着想,没有人疼爱的女人是没有眼泪的。

 

曾格林沁一行快马加鞭赶到达拉特王爷府,向王爷邀功领赏。他们带着像是自己要娶媳妇了似的喜气洋洋,把一只紫色木箧呈在王爷面前,说是乔小姐缨子送给王爷的礼物。王爷仰天长笑,笑得回肠荡气意味深长。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热爱一个女人比一个二十岁的男人钟情一个女人感觉更加深刻啊。王爷说,赐酒!下个月就择日行娶,我们蒙古人娶十七岁的姑娘进门是大吉大利的事啊。

可是曾格林沁打开紫色木箧,一时惊呆了----他亲眼看见乔小姐缨子把一只红木算盘放进木箧里交到了他的手上,眼下木箧里是一堆黄灿灿的马粪。

王爷跳起来,把一壶奶茶掼在了他的头上。曾格林沁的头发即刻被煺掉了一半。

这一天王府上下一片鸦雀无声,只有王爷的毡靴橐橐橐地在地毯上响着。他把一只马鞭甩在曾格林沁脚下说,你鼓动牧民抗税,想与王爷我做对,你鸡蛋能碰得过我石头吗?这王府里我是王爷你是奴才,你明白吗?你敢把算盘换成马粪侮辱我王爷,你死到临头了。

曾格林沁是一个倔强的汉子,他给王爷做了十几年的管家从来没有过差错,得到王爷府上下的尊敬。现在他举着自己的阴阳头只求速死来解脱耻辱。他说,王爷,我说完以后您就赐我死吧,我感谢王爷为了一个女人结束对我的凌辱。我亲眼看见乔小姐缨子把一只上好的红木算盘放进这只木箧里,我小心翼翼地把木箧放进驮柜里。出了义和隆上了义和隆桥,一个后生跟在我们后面唱歌。走出义和隆十里左右,这个后生赶上我们,说他的马上带了义和隆的旱地瓜,让我们解个渴。我们吃了瓜给了他银子继续赶路,中间再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就这样,算盘就变成马粪了。

王爷说,那后生唱着什么歌?

曾格林沁说,他唱的是我们鄂尔多斯民歌,我听得懂。

 

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

再好的妹妹也是人家的人。

轿子起身唢呐响,

你把哥哥的心揪上。

好冷的天气好大的风,

好硬的主意好狠的心----

 

王爷沉静了片刻,对曾格林沁说,这事儿不要外传了。这马鞭算我赏给你。我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失去我草原上最好的男人。你起来吧,给我准备下个月的婚礼吧。你要明白,是我派你去义和隆宝山元提亲的,本王爷一言即出驷马难追。我偌大的达拉特草原养着数不清的牛马羊驼,怎么说也不多个把个女人,你说呢?

曾格林沁单腿跪下说,我已经不胜任达拉特的主管,也不胜任王爷与小福晋的主婚。我冒死进谏王爷,如果继续放垦土地,失去的是整个达拉特的人心。

王爷又一次把茶壶掼到地上说,不放垦到哪里去收银子,你让我去喝西北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