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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平原(第七章)
文章来源:   作者:向春   添加时间:2016-05-03 09:34:46   点击:

1、

 

香夫人用二饼子车拉来了老额吉、铁锤和缨子,把他们放在了杨家的炕头上,她心里的沉重减轻了一半。

她让缨子住在厢房里。她对缨子说,大家都知道你是在乔家长大的。在苗柜,没人把你当外人看,磨坊的帐务和银钱都是你管着。到我这里,也没有人敢把你当外人看,你也是小姐,想吃什么就对厨房吩咐,不用你动手,我这儿有一些帐,你帮我理一下。听说你身体不舒服,那就养着。

缨子对香夫人是有几分防范的,对香夫人的左一个乔家人右一个乔家人她有些有些警觉,但从香夫人的表情看,没有一点讨好她的意思,她就放松了警惕。她想,她得坚持,等麻钱回来,也许麻钱会帮她,她还会有机会。没事儿她就在厢房里看帐,或者和奶妈说闲话,日子倒也妥贴。

这一天杨家请来了一个郎中,说是给老额吉把脉调理一下身体的。开了药方临要出门时,缨子倚在门口看,香夫人突然说,顺便给缨子也看看吧,缨子脸色不好,可能肠胃有点毛病。

缨子听香夫人让郎中给她把脉,即刻紧张起来。她说,不,我讨厌生人动我的胳膊,我还小,把什么脉,就是肠胃不太好,开点暖胃的药行了。

香夫人也没有坚持。郎中看了看缨子的舌苔,说是气血不调,脾胃不和,吃几付汤药,脸色马上就红润了。

听到吃了中药可以使脸色红润,缨子即刻感兴趣了。她还是长了个心眼儿,看到郎中处方上写着当归,地黄,连翘,甘草,红藤,元胡,红花,熟地,过去她经常到药铺子给乔夫人抓药,这些药她是认识的。她对香夫人有了一些感激。

奶妈煎药的时候,香夫人到缨子房里来,看缨子帐理顺了没有。香夫人和缨子聊了好一阵子的天,气氛像姐妹一样。

缨子,你年龄不小了,乔家的闺女十六岁是要说人家的,我和小酥就是十七周岁出嫁的。我和乔夫人前一阵子商量了一下,乔夫人说,听下人说了,你和来福好像有点意思。下人说话没轻没重的,乔夫人心里也吃不准。我琢磨着,把你嫁给一个伙计,你心里可能不痛快。说的都是乔家的闺女,嫁给下人,义和隆的人会笑话我们乔家虚情假意。现在我就想掏你一句话,你也不要害羞,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给我说,你真的想嫁给来福吗?

缨子低着头,打着心里的小算盘。片刻她抬起头说,我谁也不想嫁,我是你们用银子买来的,我还得给你们做几年营生,要不我心里欠着。

缨子不是个恶人,香夫人的几句话确实让她觉得心里欠着,尤其是对酥小姐,她不应该打她男人的主意。可她在这种时候说什么银子买来的事显然不合时宜,或者说不识抬举。

可是香夫人没有生气。她说,女娃就是害羞,我在你的这个时候,提到说人家说羞得要哭,见不得人似的。这样吧,我说来福,你点头或者摇头。

缨子低着头不说话。

香夫人说,你如果是真的看上来福,我们也不责怪你,女人一辈子能守个心爱的人,是穷是富也值。大不过乔家提拔一下来福,给你多陪嫁一些银两,外人也是通情达理的,不会说什么闲话。

缨子说,不。

香夫人说,既然你对来福好像没什么意思。那就更好。你看我们牛犋上的渠头顺子怎么样?我和板凳早想把你许给顺子,顺子是杨柜的大渠头,相当于半个东家。我把后院的正房给你们,我们两家人像一家人似的,你说好不好啊。

顺子,缨子是见过的,那后生一表人才不说,还聪明过人,义和隆的人都知道那是杨家的顶梁柱。她心里好像动了一下,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听来福说,顺子对香夫人情有独钟,他在牛犋上喝醉酒说,他除了像香夫人那样的女人谁也不娶。果然他一直也没提过自己的亲事,只知道不分白黑地给杨家受,这里边的事情还不明了吗?

这时奶妈端药进来,心神不定的缨子端起碗闭上鼻子就把一碗汤药倒进肚子。

缨子是在后半夜开始肚子疼的。肚子里像拽着石头,一点点撕着往下疼,直到一股股的浓血从下身流出。起初缨子以为喝头一副药肚子不服,直到流出血来,缨子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咬着牙咯吱咯吱地响,像咬着一个人的骨头。阵痛持续了半个黑夜,她想起她的母亲,她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她的手里拿着二十两白哗哗的银子,那银子是乔家的。缨子想大喊一声,气息从喉咙上冲出来又被她逼回去了。这不是她喊叫的地方,打她记事起她就没有喊叫过,她没有家,她没有喊叫的地方。既然事情已经没有了,张扬出去丢的是她缨子的脸。天亮的时候,尿盆里积了多半盆污血和血块,缨子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睁眼时,奶妈端饭进来,地上的血盆子已被收拾了,奶妈的脸没有表情。香夫人更会这样,会拿出长者的姿态,用眼睛对你说,这都是为了你,你不懂啊。香夫不会用嘴说这些话。用嘴说出来和用眼睛说出来效果不一样。

可是缨子想错了。香夫人的脸上再平常不过,没发生任何事情。像烟囱上的一缕炊烟,什么都没有了。

几天后两个女人相见,和过去一样,一个矜持,一个乖巧,事情回到了它的起点上。只是老额吉摸了一下缨子的胳膊说,呀,这闺女瘦了。哎,这孩子受罪的命啊。在苗家天不亮就起来做营生,结实得像个羯子。到这儿当小姐享福还消受不了。也许是闺女大了,有心事了。女大不能留,留下结冤仇。和乔夫人商议一下,给缨子说个人家吧。

这话像针扎在缨子的心尖尖上,疼得叫不出声来。她说,老额吉,我是乔家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他们说嫁给谁我就嫁给谁,他们说啥时嫁就啥时嫁。我就是一只狗也知道因为感激而摇尾巴。

老额吉说,闺女说话别这么生分,多亏香夫人脾气好,要是酥夫人非生气不可。你们是一起长大的,生亲比不过养亲,乔夫人是个体面人,乔家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家境实称一些的,人精明一些的,年龄还要仿佛,绝不能做小,缨子那么伶俐的人,到了谁家都会蠃人哩。

香夫人接上说,缨子的脾气我知道,刀子嘴豆腐心。乔家的闺女给河套的哪一家做正房都得敬着,要是做小除非给皇帝爷,缨子你说对不对?

缨子看了香夫人一眼,冷笑。

正在这时听到了院子外的马蹄声,香夫人起身到正房里去。

是顺子回来了。他没看缨子一眼,直走进香夫人的正房里。

缨子端了凉米汤送进正房,让他们解渴,她想看看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勾当。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好像还很急,一听到她的脚步他们就不说话了。这样一来,缨子就觉得更有问题。但进去几次,都看见香夫为一脸正经,顺子离得很近,口气有一些诡秘。

原来,今年本来天旱,主河道里的水位比往年少半个人高,入夏以来一滴雨都没下。水进入兆河渠,流量明显少下来,水流起来一点都不欢势。杨家的牛犋按照香夫人的意思,比正常节气提前五天浇二水,俗话说,头水浅,二水赶,三水四水洗洗脸,说明浇二水得把握时间。水一进支渠口,就在下方设了草闸,阻断渠水进入下游。进入节气后,兆河渠下游的人一直在等水,以为天旱水少,只能一面盼雨一面等水。眼看斗大的太阳把麦子晒得低了头,人们急了。纷纷跑到中游来看水,看到草闸堵了下游的水,气炸了肺。高仓领着一帮人到杨家牛犋说理。顺子说不是杨家干的,种兆河渠两岸地的不止杨家一家,兆河渠上又没有盖子,谁知道谁干的。谁黑谁白说不清,顺子说别吵了,放水浇地要紧,于是放了水,高仓带人回去浇水。可高仓带人一走,顺子就让人关闸。高仓回去等不着水,又来看水。顺子估计下游的人快来了,就放开了水。这么三不折腾两折腾,下游的庄稼眼看着弯了腰。后来节气过了,顺子怕事情闹大了,彻底放了水。下游勉强进了些水,杯水车薪,麦子们都黄了。顺子派亲信毁了草闸,众口一词说今年天旱,主河道里都没水,中游的麦子吃了水那是万幸。都在一个套子上混肚子,能浇一点是一点,总比都死了的好。这是天旱了,要是涝时,先淹了的也是上面,天灾人祸,乡里乡亲的,不要动什么干戈。收成本来就亏了,人再出什么事,那才叫啥都没了。

顺子的嘴全义和隆的人加起来也未必能说得过。关键是这后生会讲理,以理服人以情动人。对别人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一遍遍地给你说,给你讲,最后让你觉得顺子这后生说的对,是自己八字不好运气低,罢。

顺子说完了,喝了一碗凉米汤。

香夫人在顺子说话时没插一句话。她站起来,让奶妈给顺子端馍来。顺子吃饱了要返回牛犋去。香夫人说话了。

她说,第一,你坚持你的说法,天旱,水少。第二,杨东家不在家,香夫人虽然在家但不管牛犋上的事,香夫人啥都不知道。

顺子说,知道了夫人。

 

2、

 

在一个午后高仓亲眼看见,苗家田地里的麦子一声令下地倒下了。他才知道了事情已经很严重了。从兆河渠下游进入毛斗渠里的水正蚯蚓一样向前爬着,见到水的麦子支楞起头来,但大部分已经等不及,焦黄了。高仓放眼望去,往日在这个季节,兆河渠下游葱绿得插不进眼光的麦田,现在却像瘌痢秃顶上的头发。一些包地户和跑青牛犋的已经看到了一家老小后半年饿瘪了的肚子,哭丧的脸勾进裤裆里。高仓这个七尺汉子腿一下子就软了。东家指望着今天有个好收成,收上粮租和水租,要为连环渠测线呢。这可怎么是好啊。高仓这才想起来速回苗柜,告知酥夫人,他一个渠头是担待不了这么大的事情的。

酥夫人听了高仓说的情况,说,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通报情况呢?

高仓知道东家和酥夫人会怪罪他,一着急他就结巴。一结巴就好像是自己没理似的,他快哭了。还是一旁的草花从男人颠三倒四的话里听明白了。她对酥夫人说,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以为是今年天旱,水来得慢,后来觉得不对劲了,才到渠上面去看,发现中游为了自己水足把下去的水用闸堵了。中游的地户有好多家,谁都不承认是自家干的。因为要水急,没有工夫弄清楚是谁家的责任。先放水要紧。他们看到草闸撤了,水下了,就赶回去浇水,回去以后又没水。这么折腾几个来回,水虽然比往年小一些还是到了,但麦子大部分已经黄了。

酥夫人说,到底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高仓说,下游的上百顷地估计夏粮只能收到三到四成。放租地粮租和水租都无望了。

酥夫人说,中上游的庄稼受旱了吗?

高仓说,没有,杨家的麦田提前季节五天就开始浇二水了,他们的麦田毫发末损。

酥夫人说,那草闸是哪一家放的?

高仓说,兆河渠是私渠,中上游虽然有多家地户用水,都是向杨家缴地租的,别人是没有权利也没有那个胆量在渠上放闸的。

酥夫人说,你的意思是杨家放的闸?不可能吧,姐夫板凳回口里不在,可渠头顺子知道下游有苗家的田地,他不敢这么做。

酥夫人本来对田里的事儿从来是不闻不问的,但是麻钱不在家,牛犋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心里也就慌起来。她想她应该到姐姐家去问问,姐姐啥都知道的。

她转到后院和草花打了一声招呼,看到焦老汉把一张已经阴干的油布卷到老额吉房里来,平平展展地铺好。他拉着酥夫人让看他给老额吉画这油布,想知道老额吉稀罕不稀罕。酥夫人仔细端详了这油布,油绿色的底子,中间一朵牡丹花,四个角上是月季和喜鹊。还写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酥夫人说,好好好,尤其是这两句诗,老额一定喜欢。老额吉年轻时可是阿拉善王爷府的管家,识文艺断字,肚子里有文章呢。这我就把她老人家接回来,让她稀罕稀罕。焦老汉一听这话,笑得脸上开花,一嘴豁牙突突突地走风漏气。

酥夫人想,人活着就得有个伴儿,哪怕老了,没牙了,瞎了,哑了,也得有个影子伴着,心里就妥贴,就踏实。她想起了麻钱叹了一口气,日子才刚开头,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她有点发愁。她从箱子里翻出当姑娘时穿的衣裳,豆青色的绸子衣裤,她用手抚抚平,套在身上,有点松,她人瘦了。

做了酥夫人后她很少出门了,她的脸白得有点不像义和隆的人。从义和隆桥北到义和庙南有几里路,一双小脚走出去,得一阵工夫。走到义和桥下,人吵杂起来,店铺的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搅成一片。很多人回头看酥夫人,老户知道是当年乔家的小姐,但不知道是哪一个。新户不知道是哪家的媳妇,想多看一眼或者说句话,把货色递上去说,偿一偿不要钱,这是宝山元的干货。另一部分人就笑起来,人家就是宝山元家的小姐,真是班门弄斧。

酥夫人有些害羞,她想赶紧走过这条街,她一双小脚倒的欢,可是不出数。她感觉到身后有一匹马在跟着她,回头看又不好意思。马上的那个人显然不是义和隆的,义和隆街上的人谁都认识谁,不是张家的八大姑就是李家的六大舅,细算起来都是沾亲带故的,走在街上你吼喊我我吆喝你。这个人骑在马上,没有人和他打招呼。酥夫人也倒没多想,大白天的怕个啥。走到大盛魁门前,她折了进去,她想看看有没有上好的竹子花崩,草花为了便宜,给她买回去的花崩总是挂坏素绸。她在货架上浏览着,就发现了红木算盘,给姐姐买只红木算盘吧,姐姐肯定喜欢。伙计把算盘递在她手上,这个伙计没完没了地喋喋不休地介绍他的算盘,眼睛直盯在她的脸上。酥夫人垂着眼睛摸出碎银子,伙计伸出手来。酥夫人迟疑了一下把银子放在柜台上,拿了算盘转身就走。他听到伙计对店里的客人说,这是乔家的小姐,用的还是白哗哗的银子。下了门口的台阶,她手心里已经出了汗,她释了口气一抬头,看见了一个庞然大物。那是一匹高头大马,马头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这男人高,大,黑,眼睛亮得深不见底。他微皱眉头看着她,嘴张了一下,牙齿雪白。

酥夫人的心不知为什么就圪噔了一声。这个人的眼神是那么奇特,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酥夫人低着头想她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她垂着眼睛绕过去。走了几步,不禁调过头来看了一眼,她想起来了,在义和庙里,有一尊神,神情庄严而且悲悯。酥夫人看见那男人正抱着马头,一只手放在马嘴上抚摸着。

正在这时,他看到顺子骑马迎面过来,她停下来,看顺子会不会跟她照面,如果顺子躲开了,说明他心里有鬼,兆河渠八成儿是他堵的。可是她看到顺子远远地就跳下马来,直冲着她笑盈盈地走过来。酥夫人还是没有动,她心想,顺子是不是把她认成香夫人了。

顺子停在她面前说,酥夫人,你这是上哪儿啊。

哦,顺子能分出她和姐姐来。酥夫人只是在姐姐家小住的时候见过那么一两次顺子,可顺子就能认出她来。对了,顺子主要是对姐姐熟悉,他能认出姐姐就能分别出妹妹。酥夫人说,我要到杨柜去看看姐姐。

顺子说怎么不差个人来接您,您等着,我回去套车。

酥夫人说,天好,正好溜达溜达,就快到了。

顺子拉着马与酥夫人并肩走着,酥夫人听到身后传来了歌声。

 

鸿雁展翅向南飞

芳草历历多凄美,                                                                                                                         要问哥哥惦记谁

再好的姑娘是别人的

 

这样顺子就拉着马跟酥夫人一起到了杨柜。

到了杨柜门口,酥夫人还是身不由已地转过身来,在不远处她还是看到了那匹高头大马。

 

姐姐香夫人料到妹妹酥夫人会来的,进正房,喝了凉茶。香夫人知道小酥要问兆河渠堵水的事儿,她不能欺骗她的妹妹,她这样做事情虽然伤害了苗柜的利益,但她很大的因素还是为了妹妹。她不能看着妹妹这朵花没有开放就凋谢。她不能让苗麻钱娶了乔家的小姐还心有旁顾。她不能让义和隆的人们说乔家的小姐眼里可以揉进沙子。她这样做有三点理由,她跟板凳一说,板凳就被说服了。可是有的事她不能让妹妹知道,妹妹的心干净得像狼山上的白云,她接受不了一些真相。香夫人认真地喝着茶,想着怎么给酥夫人讲。

香夫人先开口了:

今年天旱,下游的麦子吃不上水。香夫人刚开头,顺子进来了。香夫人对顺子说,顺子你坐下,我正给酥夫人说今年的年景呢。

顺子顺势接过话茬说,今年的旱灾是后套多少年来罕见的,兆河渠上游基本吃饱了水,中游的水眼看着比往年少了,人们一急都提前放水,毛斗渠里进的水多了,主道里有水就少了。还有些比较自私的人怕水不够,就设闸堵了下水,想着中游的浇过了,水一齐放下去,下游迟一些也不碍事。没想老天一滴雨不下,蒸发很厉害,放开兆河渠也于事无补,下游的麦田就旱死了。下游的人以为我堵的渠,举了铁锹锄头跟我闹,我给他们说了,你们亲眼看见挪开草闸的人是我,你们谁看见设草闸的是我啦?中上游为了保全自己是自私了一些,但绝无害人之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香夫人也只能顺着顺子说了。她说,苗柜是受一点损失,可是小酥你放心,有姐姐一碗就有你半碗,宁可姐姐喝稀的也会让你吃稠的。人背背一时,地亏亏一茬,现在补种秋田,可以挽回一些损失。小酥,咱们是女人,不要为外面的事发愁,都让我们操心了,男人们干什么去。

听到姐俩说起了女人的话题,顺子退了出来。

香夫人说,你也得说着点儿麻钱,少管闲事,不要老往外跑,家里有老有小的,没个男人怎么行。他这次要不是去帮王家打什么官司,事情也不会这么严重。牛犋上的人有时候没主张,遇事不果断,关键时候东家不在就是不行。王家的二少东家民愤那么大,他对王家讲哪门子义气。兆河渠下游受损失的还有王家的黑麦地,恨王家的人都偷着乐呢,没有人同情你们。

酥夫人想,王家在义和隆是不吃亏的,这次也损失了黑麦地,显然这次水旱是天灾人祸,不然王家的人可不是吃素的。

香夫人又说,你看缨子,在苗家呆了几个月就一副小姐的派头,都是你和麻钱惯的。缨子你是了解的,蹬鼻子就上脸。听说还敢跟你顶嘴,反了天了。这次我就把她留我这儿了,磨坊里不是找了高仓的侄子当伙计吗?就让缨子撒手。用人最好用外人,好管教,不尽心的去留只是一句话,用家里人最麻烦。缨子手上的帐,非要交给麻钱,行,麻钱回来了,让麻钱来取,我还有话对他讲。我想调教调教缨子,给她说个人家,也算了了我们乔家的一桩心事。

老额吉在房里打盹儿,铁锤在追一只公鸡,拔毛做毛毽。酥夫人要接他们回去。老额吉的盹儿刚醒,脑子还糊着,她分不清香夫人和酥夫人的声音,她说上哪儿啊?酥夫人说,老额吉我是酥媳妇,接您回家。老额吉说,这不是家吗?晌午你不是才给我喝了汤药吗?酥夫人说,老额吉,这是杨家,板凳和香媳妇的家,我接你回苗家,麻钱快回来了,焦老汉的油布也给你画好了,咱们回家吧。老额吉这才清醒了,她说,哦,我这一阵子是住在板凳家,我说怎么听不见焦老汉在我面前呜哩哇啦,我以为他回民勤接孙女去了。唉,老了,刚才我梦见我的红格格在河边洗衣裳,麻钱哪儿去了,你们带铁锤给红格格烧纸去,我娃没钱花了,你们给我去,给我烧上一二饼子车的纸钱。

 

3、

 

缨子留在苗家,被拘禁的感觉。她表面是平静的,把自己不当外人的当吃就吃当喝就喝,其实她心里在寻找着合适的机会。顺子很频繁地回到苗柜,他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还不如一只苍蝇飞过她身边的时间长。他和香夫人说着什么,他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的年龄应该比香夫人还要大一些,他站在香夫人面前,并不像一个毕恭毕敬的长工,他的微笑是兄长的,他急急忙忙出入杨柜的身影充满了对这一家主人的关心和爱戴。或者他就是这一家的主人,离开时他走出去又折回来地嘱咐,香夫人笑着对他摆手,意思是放心走吧。

缨子不能嫁给顺子,并不是顺子不好,是缨子不能一辈子活在香夫人的眼皮底下。

或者缨子就嫁给顺子,把顺子的心抢过来,和杨家和香夫人对着干。可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挑战。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心就长在了另一个的身上,她能从香夫人的身上把顺子的心挖过来吗?

 

缨子坐在房梯子上晒太阳。杨柜座落在镇子的东南方,视野很宽阔,从外面进义和隆的人一览无余。缨子没有一个亲人,也说不上了望谁,也许只是了望一下自己的命运,在哪一天太阳升起或落下的时候,有一点转机。终于有一天太阳落山前,缨子远远地看到麻钱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走在太阳洒成金色的土路上,奇怪的是麻钱的那头高头大马上不只麻钱一个人,好像是两个人骑在一匹马上。看来他们一点都不急,马蹄下没有一丝尘土。

麻钱回来了。缨子从房梯上滑下来,她飞快地向东往土路上跑,仿佛这个人是她的救命稻草。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她呼哧呼哧喘着气,两眼发黑。她的身体是空的,轻得像一片树叶,向麻钱飘过来。

麻钱跳下马,缨子就像一只包袱跌进麻钱怀里。

麻钱看见缨子的时候,吃惊地张开了嘴。缨子瘦骨伶仃的,仿佛被谁剥掉了一层皮。

也玉拿着马鞭拨拉着他们说,怎么回事,她不是乔家买来的那个丫头吗?

在河套丫头就是丫环。缨子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麻钱说,她叫缨子,可能是家里出什么事了。缨子你说,怎么啦?

可是也玉咄咄逼人,她挡在麻钱和缨子中间,对缨子说,你和他拉拉扯扯干啥,你是他什么人?

缨子红着脸不说话。可也玉不依不饶。麻钱上前劝也玉,也玉对麻钱扬起了鞭子。

缨子早听说王家的老小姐也玉曾对麻钱有意,王家想招麻钱当上门女婿,可是麻钱不愿意。麻钱携也玉到绥远前,缨子曾从磨坊里跑出来偷偷看他们上路,她看到也玉的一颗青皮大光头,她就笑了。她虽然没经见多少男人,但她相信男人不会喜欢王家小姐这样的女人。况且此女人还有一路好拳脚,光凭那脚下的马靴,一脚能踢死一条驴。现在这个女人和她狭路相逢了。

缨子想不说话是不可能了,也玉像一把剪刀逼上来要镬开她的嘴。缨子身后有麻钱,她不怕她。她说,苗东家对我好,他喜欢我。

麻钱傻眼了,缨子这是干什么?缨子,你不要胡闹。我是有家有老婆的人,你姐姐知道了会生气的。

也玉转向了麻钱,她拿着鞭子的手颤抖着,嘴唇一点点变白。

她想说,苗麻钱,你还是孟家的长工的时候我就看上了你,你爱红格格,我忍了,你娶了酥夫人,我认了。现在十年过去了,我还在等着,可你宁可喜欢一个小鸡娃子一样的黄毛丫头。

可是也玉抖着马鞭说,我不怪你,苗麻钱,是我看错了人。也玉抡起鞭子抽在了自己的身上。也玉的鞭法真狠,几下子就把自己抽得血肉摸糊。也玉大口地喘着气,心里渗出血来。

麻钱扑上来抓也玉的手,把她拉进怀里让她平静下来。这是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冷静下来的唯一的身体语言。

好在王家的家丁赶来了才解了围,让大小姐快回王柜,老东家病倒了。

 

王老东家王义和做梦也没有想到,绥远将军衙门的传令来的这么快。偿还达拉特王爷五百马匹折合银五千两,解除与达拉特王府上千顷的永租地合同。五千两银子王家是拿得出来的,只是王老东家意识到二儿子王也天拍奉军的马屁后在了马腿上,奉军如此翻脸,王也天恐怕小命难保,王家的灾难还远远不止这些。与达拉特王府上千顷的永租地是王家的命根子,几十年来这些丰沃的土地依靠义和渠种出的不是麦子而是银子。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像义和渠的水一样流进王柜。现在堂堂的绥远都统也事无巨细在管起了两家土地的租种合约,看来达拉特王爷也入将军衙门像他王义和当年出入达拉特王府一样如履平地了。二儿子王也天是兵败如山倒,王东家王义和是病来如山倒,两座大山一齐倒下来,王柜便有了风雨飘摇的意味。

达拉特王爷的上千顷土地是王家的命根子,多少年来王家以为它已经姓了王,当年娶来的达拉特公主也已经姓了王,可现在这片河套平原上最肥沃的“跑马地”,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王也平在初夏遭受到义和渠上游麦地被淹的打击,枯黄的麦苗倒伏在他心头还没有站起来,现在他亲自伺候了多少年的王家最大的一个牛犋一夜蒸发了。跑马地没有了,牛犋就没有了。他蹲在王柜的墙根下,磕碎了五六个烟锅子。他抱怨爹没有早听他的话及时分家。如果早早分了家,谁名下的事谁担待,谁死了埋谁,怎么会连累整个王家。他蹲在屋檐下生了根,饭不吃觉不睡,怨天怨地,自言自语,喋喋不休。郭氏老毛病犯了,不停地生火煮粥,一碗一碗地端到王也平面前。王也平平时总是闭着的嘴现在张开了,只说话不吃饭,把烟锅子磕在碗沿上。郭氏心疼粮食也心疼自己的男人,逼迫王也天吃饭。王也天终于站起来了,他一脚踢飞了饭碗粗喉咙大嗓子地喊,后半辈子都要吃不上饭了五个儿子连媳妇都说不上了你他妈的还吃吃吃王家怎么娶了你这么个八克峡猪(一种引进的肉猪品种)。蔫骡子踢死人。郭氏一听气得当即背过气去,她人胖体格大,倒下去像一堵墙訇然有声,惊得病塌上的王义和大声咳嗽起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也玉。

也玉随麻钱上绥远,度过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过去那种盼望自己成为一个男人的想法化为烟云。她的心温情起来,虽然她顶着一棵青皮大光头,但她对麻钱顾盼的眼神,简直可以说是流光溢彩。每一个心中有爱的女人都是美丽的,她的腰肢柔软了,皮肤白皙了,嘴唇红润了,甚至于她可以嗅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来。尤其是她和麻钱骑在马背上,麻钱身上的汗味儿穿过她的后颈钻进她鼻息,她的心就像撑不住露水的红萝卜缨子扑楞楞地抖动起来。一路上她盼着马蹄慢一些,再慢一些,可是村口还是到了。接着另一个女人就出现了,她就被一盆凉水泼醒了。那个男人不爱她。她把一腔热血给他他就会爱她吗?不会。她把她拥有的一切给他他就会爱她吗?不会。一个富人说,我把我的一半财富给你,你爱我吧。对方说,那我们就一样富有了,我为什么要爱你。富人说,我把我全部的财富给你,你爱我吧。对方说,那我就成了富人你成了穷人,我为什么要爱你。苗麻钱不爱她,永远不会爱她。

也玉把父亲从炕上扶起来,把兄嫂叫到正房里来。她说,遇到事得解决事不能怕事。眼下事情是很棘手,但我们也得主动地去处理问题。大家都说说自己的想法。我的想法是,一,现在爹得的是心病,躺在炕上是治不好的,眼下爹只能强打起精神站起来。我陪二嫂和亮水去一趟达拉特王府,先带上一千两银子,告诉王爷眼下青黄不接,今年夏粮又基本颗粒无收,这一千两银子算作替二哥手下的人陪罪。关于永租地千万不能轻易放手,我们请求王爷看在爹和老王爷是亲家的份儿上,看在二嫂的面子上,不要毁掉两家的和气,哪怕我们增加押荒银和地租,也不能失去这个公中,公中是我们王家在河套的一把旗杆,它不能倒了。这样用我们的诚意先稳住王爷的情绪。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想达拉特王爷不至于那么心硬。这还要看二嫂愿不愿意为我们王家努一点力。二,速派人找到二哥通报家里的情况,关注局势的变化。现在整个绥远乱着,军阀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我们能把达拉特王爷稳住,让他消消气,形势还会发生变化的,我们的运气也会转过来的。

听了也玉的话,王义和果然坐直了身子,他说,也玉,你再给爹说一遍。

 

4

 

苗麻钱是在师父的病塌上得知苗王两家兆河渠下游的麦田受旱的。天色已晚,他回到家里,差人星夜到牛犋唤回高仓,高仓把近来一起调查来的情况祥细介绍。苗麻钱的拳头攥了起来砸在炕皮上,手上的四个骨节立刻充血。酥夫人看到丈夫怒发冲冠,走过来想安慰丈夫,丈夫断喝一声,酥夫人手里的一碗红砖茶就掉在地上。

苗麻钱说,兆河渠是我和他杨板凳整整三年摸爬滚打挖出来的,夏天我们累极了就在渠畔上倒头睡去,蚊蝇咬得我们身上没有一块囫囵地方。冬天住在临时搭建的茅房里,五个指头冻烂了粘在了一起。那时他在上游,我去给他送茄子苗治冻疮,晚上我们挤在一张土炕上,煮了茄子苗水,四只烂糊糊的脚在一只瓷盆里泡着。后来兆河渠上游被王家霸去,我担心王家居上游会在用水上卡我们,花大价钱在兆河渠下游买了黑肥地送了王家,王家是义和隆的地头蛇,凭我们两家的势力还斗不过他们,所以用这种方式缓冲。可是我没想到,现在卡我脖子的是自家的兄弟。

酥夫人不说话,她不知道听姐姐的呢还是听高仓和麻钱的,她被搞糊涂了。

苗麻钱把目光转向酥夫人说,这事儿出了,你找过你姐姐吗?

酥夫人说,我去过姐姐家,姐姐事先不知道事情这么严重,我们女人不管牛犋上的事情。

苗麻钱哈哈大笑起来,酥夫人又被吓了一跳。麻钱说,你和你姐姐香夫人不是一样的女人。你根本不了解她。她还把自己的男人送回口里老家,她真是欲盖弥彰啊。

酥夫人说,你不要把这事儿跟我姐姐扯起来,这是你们兄弟俩的事儿。你们兄弟俩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全义和隆的人都知道。我们姐俩嫁过来后,你们才算握手言和了。我们是一娘同胞的亲姐妹,姐姐做事不会伤害到苗家的利益,我是她的亲妹妹。

苗麻钱冷笑起来了。他突然想起了缨子,他怎么没看到缨子。他对草花说,去把缨子叫来,我要问问磨坊的事情。苗麻钱看到草花神色紧张,她匆忙地看了一眼酥夫人低下了头。

酥夫人说,以后缨子不能给我们磨坊帮忙了,缨子在姐姐家里,姐姐打算给他说人家了。

姑娘大了要说人家没有什么奇怪的,可偏偏在这个时候。

酥夫人说,姐姐说让你去取帐本,她有话对你说。

麻钱咬着牙关说,是吗?她凭啥调遣我苗麻钱,我可不是她香牛犋上的渠头,听到她的声音就想撅鸡巴。

 

这一夜苗麻钱的心里是不平静的。他搂着一双闺女睡在后炕,两个闺女开始见到爹有点陌生,倚在门框上你推我进我推你进,到了睡觉的时候才热络了,滚在爹的怀里兴奋得不睡觉,像水瓮里的两只瓢,爹压下这个浮起那个,灯就该添油了。酥夫人把两个闺女拉进自己的被窝,一人给一个奶头,好不容易安稳了。铁锤在老额吉的炕上睡了一觉想起了爹,光着屁股跑过来踢爹的门。

铁锤是个闷葫芦脾气,不说话光贪嘴,谁给他好吃的他就认谁。他看见唐富贵就流口水,恨不得叫他爹,因为唐富贵隔三差五地给他来送麻糖。缨子到苗柜后迅速掌握了他的特点,把义和隆能买到的好吃的往他嘴里糊,他就不要他的娘了,晚上睡在缨子的被窝里不走。他到香夫人家,来了就不想走,香夫人问他长大了想做什么,他把头埋进点心里说,唐富贵。酥夫人和麻钱商量过铁锤该上学了,可老额吉心疼她的命根子,说才比炕沿高一点就上学堂,小手心还得让先生打板子,明年吧。可老额吉一天三遍地摸着命根子裤裆里的命根子说,我们蒙古人的男人十二岁就要订亲的,我的铁锤也快了。说完她就开始哭,一把把的鼻涕抹在铁锤的膝头上。

现在铁锤在踢苗麻钱的门。

灯熄了,空气中胡油的烟味,食物的香气。麻钱深深吸了口气,他向炕头挪了一下身子。身下是一块鸳鸯戏水的油布,上面是一块洋毯,大盛魁的货色,崭新。只有麻钱在家的时候,酥夫人才会从红躺柜里把它拿出来,铺上,她跪在毯子上,用手细细地压平上面的折痕,她的乳房垂下来,随着身体的晃动晃悠着。这时麻钱的心里就有一些颤动。他怜惜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吃糖麻叶长大的,这东西在麻钱小的时候过年都见不着一次。她一匹丝绸一样躺在那里,一揉就会绉。这个女人跟了他心里可能有说不出的惆怅。可他对她没有一种强烈的东西,他对她从来不着急,他无法在她身上使劲,因为对方全身总是冰冷,僵硬,大气不敢出。他受不到一点鼓励,越来越气馁,最后像一只车胎,慢刹气。可是媳妇给他铺上了洋毯,她用细细的手指压平它,她怕上面的折痕让他的男人不舒服。她是他的媳妇。麻钱向酥夫人挪了一下身子,身子蹭着洋毯,有点痒。他摸到了酥夫人的肩头,他知道她又瘦了。

铁锤在踢门。麻钱听到酥夫人叹了口气。铁锤好像是一只猫,一闻到一种味道就会踢他们的门。

铁锤进来了,他站在当地。

苗麻钱说,铁锤,爹和娘告诉你多少次了,到爹娘的房子里来,用手推门,或者叫爹叫娘,我们给你开门,你为什么总要踢门呢?

这话麻钱和酥夫人确实说过无数次了,可铁锤就是没听见。铁锤长高了,黑魆魆地戳在地上,水瓮一样冰冷。

苗麻钱说,有什么事儿明天跟爹说,先回去睡觉。

可铁锤说,我要缨子跟我一个被窝睡。

酥夫人忍不住了说,缨子有她自己的家,她在咱们家是临时帮忙的。

可铁锤说,我就要她回来,跟我一起睡,我以后要娶她当媳妇。

苗麻钱说,缨子是你的姨姨,她会出嫁的,你不能娶她当媳妇。等你长大了,爹会给你说媳妇的。

铁锤开始撒野,把胡油灯扔进水瓮里,水溅到了炕上。

苗麻钱跳下炕,把铁锤提起来扔出门外,又提起来甩在墙上。他从来没动过铁锤一手指头,即使他从铁锤的身上看出了另一个人的骨头,另一个人血液里的污垢,他还是打心眼儿里疼他,疼他的母亲红格格,他气昏头了。

酥夫人在炕上摸黑找衣服,越是着急越是穿不上衣服。她站在门口,看到父子俩赤条条地相对站着,月光下两条白哗哗的身体。这是两个男人,血管里的血液正狼奔豕突,他们在用一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进行搏斗。

就在这时,酥夫人听见铁锤从地上爬起来说,我看见缨子到了你的正房,她说要当我的后娘。我要缨子,我要她跟我一个被窝睡。

麻钱上去堵铁锤的嘴,可铁锤挣扎着,提高了声音,含乎不清地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酥夫人在几秒钟后反应过来铁锤说的是什么,她腿一软就坐在了门槛上。

酥夫人摸着锅台挪到炕上,她的身体软绵绵的。怪不得姐姐突然接走缨子要给他说人家,只有她小酥傻呀。

第二天一早,酥夫人的眼睛有些红肿,她不敢看麻钱的脸,好像她自己做了贼。麻钱不知道酥夫人是否听到了铁锤说的话,他没向她做任何解释。吃了早饭就套了车,麻钱让酥夫人一起到杨柜。酥夫人不知道麻钱到姐姐家是对兆河渠用水的事对姐姐兴师问罪呢,还是要把缨子找回来。她本来想说她不去,可是他没有违背过麻钱,就这样她似乎是身不由已地坐在了二饼子车上。一到杨柜,看到板凳刚回来,从包头的大盛魁买回一只非常气派的紫檀木炕柜,顺子正往院子里放。

他们坐在正房里,麻钱板着脸刚要发问,香夫人张嘴说话了。她絮絮叨叨地数落两个男人,说两个男人老是不着家,家里有事了两个女人又没主张,再说,再有主张的女人也主张不了天的事,看看这不眼下就受损失了。香夫人扼腕痛惜的样子,好像受损失的是他们两家。她对两个男人一半指责一半嗔怪,好像这两个男人都是她的。

她腰间的算盘丁当地响着。

苗麻钱打断香夫人的话说,事情过去了就不提了。

苗麻钱这么说话是香夫人始料不及的,她突然噤了声。

空气一下子就僵了,香夫人不得不干笑几声说,事情过去是过去了,可银子是硬道理。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麻钱面前的木几上,说,这一千两银子补贴到你给老额吉的银项里,要亏亏我们自己,不能亏了老额吉。

香夫人早算出来了,此次苗家损失了一千两银子。这个女人真厉害呀,她倒贴上一千两银子报复苗麻钱,报复敢与她做对的人。

麻钱岔开话说,你把缨子叫来。

香夫人说,哦,缨子说磨坊上的帐本在她手里,她要亲自交代给你。

说着缨子就进来了。她把帐本放在苗麻钱手上说,每一笔帐都记得很清楚,银子交到酥夫人手里了,有条子。

麻钱说,你跟我们回苗柜一趟,结算一下你的工钱。

下面该苗麻钱始料不及了。缨子说,不用了,一家人客气什么。麻钱本来打算把缨子叫回去,当着缨子的面告诉酥夫人,缨子是他的妹妹,他和缨子没有什么事。

苗麻钱和香夫人都没想到,缨子不愿意再回苗柜。

麻钱站起身,酥夫人也跟着站起身。麻钱走在前面,酥夫人走在后面。香夫人把那张银票往酥夫人手里塞。酥夫人看了一眼麻钱,又把银票塞给姐姐。

缨子目送他们离开,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她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在顺子身上打点主意。不是为了自己好,是为了让香夫人不好。

 

 

5、

 

缨子在杨东家还没有回到义和隆的时候,就发现香夫人和顺子在为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做准备。他们买了上好的砖茶,准备了银子。顺子也没到牛犋上去,一天三遍地上房了望,看东家回来没有。

他们在正房里说话,声音不高,两只蜂一样,嗡嗡地,扇动着有些腥甜的空气。正房的后墙有一扇窗,天气热了还总是不开。中午趁他们到房里打盹儿,缨子就把窗支开了一条缝隙儿。果然午后他们说话,缨子在后墙根儿就听见了。

等这件事办成了,我就张罗着给你成亲了。你看我们缨子怎么样?

不,香夫人。达拉特王爷的地租给我们,就得就地办新牛犋,这一片土地广阔而肥沃,是我们后套最好的田地,牛犋的规模得是我们大牛犋的几倍。因为这上千顷地是我们从王家手里抢过来的,王家一定不甘心,我们要培养一批把式匠(家丁)日夜守护着,从用水、收场、出粮都要做到万无一失。这样我就得长期住在牛犋上,不然我不放心。

哎,顺子,新牛犋要办,媳妇也要娶。你和板凳亲如兄弟,你年龄也不小了,我这个当嫂子的要是不给你张罗亲事,义和隆的人会笑话我们的。男人成家才能立业,你有了家,有一个女人为你操心着,我也就放心了。

香夫人,我跟了你们好几年了,我把杨柜当成了我的家,我想混出个人样来,娶一个像香夫人这样的女人。

话说到这,香夫人垂下了眼帘。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叹了口气,眼里竟渗出泪花。

顺子,缨子是乔家长大的,她一点不比我差。人模样你看见了,义和隆没几个。心眼儿更是乖巧,算盘珠子长在心上呢。我不舍得把她嫁给外人,也不舍得你娶别家的闺女,和我们隔着心。你娶了她,我们就是彻彻底底的一家人。有她帮衬着你,你的事情会越做越好的。等板凳回来,我就会跟他说,把后院的正房给你们,再给你一分的身股,杨家的每一份财产都有你的一分。我们要把两家合成一家,而不能把一家分成两家。我们拧成一股绳,义和隆这地方可以姓王,也可以姓杨,你说呢顺子。

对于顺子,香夫人一直是有考虑的。顺子和杨家必须以股份的形式结合起来,就是要把两只蚂蚱拴在一根绳子上。前几年蚂蚱小的时候,杨板凳提议给顺子分一顷地。可是香夫人怕顺子有了自己的地分心。现在蚂蚱眼看着就长大了,如果把杨家的一分地分给顺子,那顺子也成了财主,如果顺子反过来和杨家抗衡,杨家未必是对手啊。所以,顺子是香夫人手上最重要的筹码,她得用心来拽着他。

 

缨子听了香夫人和顺子的一番对话,心思动摇起来。

缨子虽然在乔家长大,但她清楚,她不是乔家的闺女。除了自己谁都不会真正地为她考虑。香夫人要把她嫁给顺子,一是为了她的妹妹酥夫人,二是为了她的杨柜,不是为她缨子。她得心明眼亮,为自己留好后路。

她的心有点靠近顺子。但顺子心里装着香夫人,没有她缨子。她恨香夫人,当她还是香小姐的时候她就恨她。缨子不明白,男人见了香夫人就会猪油蒙住一颗糊涂心。她看不出香夫人哪里好,她的心眼儿多得像过了冬的糠心白萝卜,她究竟哪里好啊。

杨东家回来了,带回来一只紫檀木的炕柜,漂亮得黑夜里都放着香味四射的光芒。同时光芒四射的还有香夫人。她和她的男人坐在油灯下,有着说不完的话。她一直在笑,身体弯下去又直起来,在淡黄的窗纸上映出姣好的侧影。胡油灯终于熄灭了,月光银子般宁静。一点声息都没有了。可是越没有发出来的声音,越能感觉到空气的跌宕。比如种子和热量,在土地里,有着势如破竹的力量,可是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面鼓在它不响的时候难道就不是鼓了?缨子在东厢房翻了个身,想必顺子也在西厢房翻了个身,他们一个是为了恨那个女人,一个是为了爱那个女人。

对于达拉特王爷府的一些事情,缨子在乔家的时候就总听乔夫人说起。达拉特王府是世袭扎萨克,老王爷在世的时候把整个王爷府搞得沸反盈天。据说老王爷算得上一表人才。这个乔夫人也没见过,是听说的。义和隆的人只有王家的人见过达拉特王爷,王家从达拉特王爷手中跑马里得到大片永租地,还娶回了老王爷的侄女,以防王爷反悔。达拉特王爷是王家的财神爷,王家的人当然说王爷是一表人才。不过王爷一表人才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王爷娶的都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最漂亮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又娶的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又生下儿子,王爷能不一表人才吗?老王爷当年用几万两银子向袁世凯买来了伊克昭盟盟长的职务,把草原上所有奴隶的骨髓都榨到了王府的人头天灵盖炒米碗里来了。他玩遍了草原上所有的女人,包括她的婶娘。直到他老年,他玩弄的女人有三分之一是他的亲生女儿。据说他非常有品位,草原上的野餐不能满足他的胃口,他还从北京的八大胡同娶回一位风华绝代的妓女福晋,艺名蔡玉娘。按照蒙古人的礼节,对王爷的福晋所有的蒙古族男人是要下跪行礼的,为一个曾遭万人践踏的女人下跪,这真是折煞了成吉思汗后代的血性。于是引起府内不满,发生内讧,大大削弱了达拉特的势力。老王爷把自己折腾死后,小王爷继位,好在他是个明白人,为了恢复达拉特丢失的草原和马匹,他也算励精图治。为了汲取老王爷的教训,他只娶了一房蒙古族贵族之女为妻,一位满族之女为妾。

看来杨东家和顺子要启程了。前一晚上,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坐在正房里,谈论他们给达拉特王爷送的礼品是否合心意。顺子说,听说王爷想娶一房知书达理的精通蒙汉语言的汉人女子做小福晋,帮他管理内务,以免像老王爷那样受汉人的欺骗,一直没有找到合适人选。河套上够此条件的大户人家女子还不愿意到蒙古包里生活,说蒙古人用马奶洗脸不习惯。顺子的意思是说,如果能找着这样一位女子,那是给王爷最好的礼物了。

缨子听到顺子的话,心里一下子有了主张。她到夫人的房子里偷出两套绸缎衣服,两只金簮子,把随时用的香粉和胭脂及老额吉送她的一套剌嘛经书揣进包袱里。她就听见两个男人把紫檀木炕柜放在二饼子车上,把砖茶和银子放进柜子里,之后锁了大门到屋里睡觉,说,天不亮就动身。就着夜色缨子就跳进紫檀木柜子里,怀抱银子,头枕砖茶,迷迷糊糊竟然睡着了。

缨子一觉醒来,看到阳光挤成一条金线照在她的身子上,她循着柜子的对角伸展了一下腰肢。听到顺子说,快到了。缨子用头顶开柜门,眯着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气。她说,顺子哥,这是哪里呀?

板凳和顺子被她吓了一大跳,停下车说,缨子,你怎么在这里呀?

缨子说,哎呀,我也不知道。晚上我看见你们把东西放在车上,我想这多危险呀,要是丢了怎么办,我就睡到柜子里来,想看着柜子里的东西。天亮的时候我才睡着了,没想到就跟着你们到这儿了。

两个男人犯了难,说,这儿离家很远了,你一个闺女家怎么办?

缨子说,那我就跟你们去吧,就说我是香夫人的妹妹,给你们做翻译的,我和老额吉学得一口蒙语,我真的能给你们做翻译。

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板凳和顺子把目光放在缨子身上,他们同时发现,平时没看出来缨子原来长得很好看,她一身苹果绿的缎子裤褂,乌黑的头发垂到腰。她笑起来,酒窝深深的,唇红齿白。顺子想到刚才她叫他顺子哥,他脸红心跳了。板凳想到怪不得苗麻钱也看上了缨子,缨子真是很出色呀,平时他怎么没在意呀。

这样一来三个人倒很高兴,一路就走进达拉特王府。

可是到了达拉特王府,事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礼物送上去,王爷称病不见他们。王爷动摇了,原因是以曾格林沁为代表的牧民坚决反对王爷继续放垦,如果王爷不收回牧场,牧民就抗税。

板凳和顺子心急如焚。直到第三天王爷还是不召见他们,蒙古人以好客著名,什么样的上门客他们都不会下逐客令的,板凳不知道该留还是该走,他几乎绝望了。缨子说,你们等着,我去试试。

缨子和王爷的下人倒腾了一阵蒙语,只听得下人赛赛赛一路点头,缨子就被领到王爷所谓的病塌上了。

缨子看到了一表人才的王爷,他还算年轻,脸上有点慈祥。她用蒙语叫了一声王爷。

王爷一愣,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美女让他炫目,他问你是谁,竟有一点瞠目结舌。

缨子走上前,跪在王爷脚下,行了蒙古族礼。她乌黑的头发几乎垂在了王爷嵌着云彩钩的毡靴上。王爷伸手把她扶起来,她的身子软得奶皮一般。她抬起头来对着王爷一笑,露出两只俏皮的小虎牙。王爷的心即刻疼了一下。

缨子对王爷说,我是义和隆杨东家的内妹,因久闻王爷英俊洒脱,仁义慈善,借杨东家拜见王爷之机,藏在送给王爷的紫檀木柜里,一路来到王府,只为一睹王爷龙颜。见到王爷真是三生有幸。

王爷大喜,立刻叫下人上最好的奶酒,召杨东家进见。

王爷和杨东家寒暄之后,第一句话问的是内妹芳龄几何,有无钦定人家。板凳和顺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还是顺子机灵,接上话说,内妹还没有订亲,说亲的踏破了门槛。杨东家的岳母乔夫人挑花了眼,一时还吃不准该许哪家。

王爷哈哈大笑说,我早有心娶一门会说蒙语的汉族女子做我的小福晋,心意一直末遂。今天是长生天睁眼了。这个主你们可能做不了,上酒,吃饱了喝足了,回去告诉乔夫人,就说达拉特扎萨克向乔家求亲了。等我们成了一家人,达拉特的,就是你们的,哈哈哈------

事情来得太突然,板凳和顺子只能一边喝酒一边想对策。缨子坐在王爷身边,王爷是懂汉语的,可缨子和王爷说着蒙语,显然是不想让他和顺子听懂。王爷高兴得朝气蓬勃,缨子妖娆得像一只红蜡烛几乎要流淌起来了。

离开达拉特王府的时候,缨子附在王爷耳边说了句什么,王爷频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