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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平原(第五章)
文章来源:   作者:向春   添加时间:2015-12-30 11:38:55   点击:

第五章

 

1、

 

河套平原一直以来都是蒙古族的游牧地,明朝为了防御北方蒙古民族的的扰掠,修起了一条东起清水营西抵花马池的1700多公里的长城,当地人都叫边墙,弃黄河以南和长城以北的地区于不顾,那时河套也叫弃套。在这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广袤地区,分布着草原戈壁和碱滩,风吹草低,牛羊互现。道光以后,雁行人涌入河套,才知道这是个养活人的好地方啊。

义和隆位于后套腹地,民国时期成为后套水陆中心。但是从狼山一带的高地骑上一匹高头大马往南走,马背上的人远远会看到,义和隆不过是一片排列不怎么整齐的土坷垃。因为没有煤,就没有砖,义和隆的房子都是土木结构。粘土里的铅性大,黍度好,抗风吹日晒雨淋。椽子和檩子都是从宁夏水路运到后套,二三毛钱一根。每一家的房子一侧都设有房梯,人们像走平地一样上房。房顶的作用一方面用来晾晒谷物,更重要的一方面是站在上面了望。随便上哪一家的房顶都可以看到全村或者更远的地方。想要找谁,可以双手卷成话筒吆喊,或者女人做熟了饭,喊地里的人回来吃饭。谁家来亲戚了,上房一看,几里之外一目了然。快烙饼吧,炒鸡蛋吧,客人一到,饭正上桌。或者远远看见来了个逃荒要饭的,走进了东家或者西家。在河套,对待讨吃要饭的跟对待上门的亲戚差不多,对于河套人大部分是移民而来,亲戚很少,即使有,一个村和另一个村隔得很远,轻易来不了。外来人大家都很稀罕。来河套逃荒要饭有第一次没有第二次,如果到地里干活就能混饱肚子,谁愿意提讨吃棍呢?虽然提讨吃棍比拿镰刀轻省,可人活脸树活皮,人活着不是光为了一张嘴。河套人爱面子讲义气。

这里木材较缺,大户人家做木头的六十四眼窗,二十四眼窗。佃户穷人用树枝柳条插个窗户,也就强作有窗户的人家了。在后套做木匠,可能不是个很好的行当。一般的农户家里是没有家具的,只有用土和麦秸泥做成的各种实用的泥柜子,外表经巧媳妇的手用马粪油渣面汤抹成光亮状,称打浆面儿。这手艺也是衡量一个媳妇是不是手巧的指标之一,且每一个巧媳妇做出来的都不一样,像腌酸菜浆酸米罐子一样各有各的手法。在义和隆老额吉的浆面儿是打的最好的,有人上她家学手艺的时候,她总是拿出一只黑漆古的青铜镜,和她的浆面儿比,她嘴里啧啧着,表明她的浆面儿不言而喻。除了木材,布料也很珍贵。因为河套麻和棉少,织绩相对差一些。大部分的人家夏天穿家织的粗布衣服,一改清末的宽大厚重,窄襟窄腿,一幅乱世下的谨慎内敛。冬天是老羊皮袄,白天是衣服晚上是被子出门是行李,经久耐用。缎子是富家小姐和太太的压箱底的行头。除了婚娶是很少上身的。哪个姑娘太太有几件绸缎衣服或料子,就像哪一个财主有多少银元一样,代表家底的薄厚,姿色的多寡,是一种占有欲。实际的意义不在于穿。河套的夏秋气候倒是适合穿绸缎,但夏秋是河套最忙碌的季节,收获的季节叫抢收或抢收秋,男女老少都要下地。绸缎薄得像蜻蜓的翅膀,怎么经得住庄稼地里造啊,我的乖乖。

地商和财主家里通常在正房里摆放大红躺柜,齐胸高,一人长,四平八稳。一个家用的柜子如此的深度,可能是用来藏金银财宝的。据说有一个刚过门儿的媳妇,要给公公做面条儿,她弯腰进躺柜里挖面,没想到竟出人意料地放了个屁。媳妇没好意思再抬起腰来,一头扎进面柜里就被面粉呛死了。在河套,儿媳和公公有很严格的界限,男丁通常要外出挖渠或洗渠口,留在家里的媳妇和公公才是真正的授受不亲。即使这样,在河套流传的关于公公和儿媳妇的笑话也是最多的。

比如说,儿媳妇扫地,公公坐在炕上数银元。媳妇说,爹,你拿出这么多钱干什么。公公说,咳,咱家要是有个脑子清楚的人,这钱还能肥水流了外人田?媳妇一听不高兴了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公公说,爹爹就是那懒兔子呀。

 

春节前后,河套是最冷的了。地冻得一个铁壳,谁要是不小心在地上摔一跤,跌坏的肯定是屁股。这个季节要是哪家有老人过世,应该是个白喜事。尸体放在棺材里,冻得生铁一般,孝子贤孙们可不紧不慢地治丧,放它个五七九天,孝子夜夜守灵,让死者尽享死后的哀荣。可下葬那一天得费一些人工。天不亮就得请六个彪形大汉在家里吃上六笼馍,之后到坟地上挖下葬坑。一镐头下去,像在冻馒头上咬了一个牙印印。直到六个后生汗流夹背才能大功告成。在河套再穷的人家门口都要有个水瓮,睡到半夜,人就得起来把瓮里的水搅动几下,不然早上就会发现瓮冻裂了。

成亲后的麻钱变得百无聊赖,人生最大的一件事不过如此。

今年一开春,杨秀才放出话来,说今年洗渠口义和隆要出两条人命。听了这话,很多壮劳力躲出去了。

老额吉说,自己从我记事起,河套每年都得洗渠口,要是有别的办法,谁还做这劳民伤财的事。你想想,每年秋天上千吨的柴草扎成砣堵在渠口上,那得费多少柴呀,全村人一年烧不完,就是埋在地里沤成肥,粮食也得多打几成。开春要用水,渠口上渗满了淤泥,不挖出去,水就流不出来。开春那是啥天气呀,能把人的骨髓冻僵了。可怜男人们就跳进冰渣子里捞泥,身上一丝不挂。这是天底下最哈的营生,河套的一些大后生因为洗渠口娶了媳妇后都不会生娃,媳妇就跟别人跑了,造孽呀。就为这洗渠口呀我们女人死了也不转世男人。可这大后套活着就是渠,渠就是饭,饭就是人。当初王母娘娘派地神爷爷到地界传话说,三顿觉一顿饭。没想到地神爷爷在黄河畔上跌了一跤,就记成了三顿饭一顿觉,害得人为了一张嘴跑断一双腿。

麻钱听说,在黄河的上游有一种埽轴大型水闸,可以抽插埽棒调节水量,这种水闸是啥样子呢?如果有了这种水闸是不是可以减少渠口的淤泥的堵塞呢?

本来应该去王家和师父音量一下,可是王家有两个人他不能见。王也天他不想见,王也玉他不敢见。

听说也玉包头的婆家差人来换婚贴,也玉突然翻脸不认帐,说谁答应人家谁嫁过去。他这一辈子只看上一个人,非他不嫁,她就是把他的原配等死了也要嫁给他,这一辈子不行就下一辈子。

王义和一听背过气去了,他质问也玉,既然这么喜欢苗麻钱,人家来提亲你为什么要拒绝?

也玉说,他跟我提亲是为了兆河渠上游二十里。我现在根本不喜欢苗麻钱,为了孟家的财产他强说铁锤是他的,他为了自己的利益侮辱一个清白的女人,他把财产看的比命还重。可是你,我的爹,以为他能做你的上门女婿,就让喇嘛庙里的和尚做手脚。我讨厌你们男人,我讨厌现在的苗麻钱,我要等着他变回来,变成挖兆河渠时生龙活虎的苗麻钱,我等着他,等到他死了,我就嫁给他的白骨。不信你走着看。

王义和全身发着抖说,这是我的报应呀,你是替你娘来报复我的,你们娘俩一个比一个狠心,你娘她为了一点夫妻之间的小别扭就死给我看,扔下三个孩子她就走了,她真狠心呀。

也玉说,我娘做得对,一个小脚女人嫁给一个男人,把他当成了所有的指望。可是你误解他,侮辱她,她灰心到必须去死的地步,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呀。我娘死得好,她要是一直活着,你能像现在这么尊重她吗?说不定你早纳了妾故意在她面前寻欢做乐,与其让你气死还不如自己一了百了------

就这样王义和让也玉气得晕了过去。

王家把包头大盛魁的彩礼原数送了回去。王义和觉得王家做下了天大的丢人事,包头来拜访他的客人他一律不见。

麻钱不敢再去王家,他不想惹也玉。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也玉能看穿他。

但是他从心眼儿里想念师父,他到锦绣堂买了人参托高仓给师父送去,被也玉扔进猪圈里。猪吃了以后竟跳出猪栅,满义和隆的边嚎边跑。

过了二月二,麻钱坐不住了。中午一放下饭碗,他对高仓和草花说,你们给我备马,准备一些干粮,我要出门。

老额吉点着拐杖说,你要出啥门呀,新媳妇过门还没有百天,你出哪门子门呀?

麻钱说,老额吉,我到河西边走一走看一看,我整天睡在炕上心里不踏实。

高仓备马去了,他知道苗东家说一不二。草花怀孕了,腆着大肚子生火烤馍片。

酥夫人在绣花,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麻钱,没说话。

麻钱站在酥夫面前,酥夫人正在绣一枝梅花,给花心点蕊,不看他。他夺下酥夫人的花崩子,拉起她的手就往卧房里走。酥夫人怕草花两口子看见,直往开抻麻钱的手。可麻钱全身扑上来两只胳膊一箍就把酥夫人搂起来,跨出一个门槛,跨进另一个门槛,把怀里的东西放在炕上。转身用顶门棍子顶上门,就过来扒酥夫人的衣服。酥夫人羞得满脸通红,抓着麻钱的手说,大白天的你干什么,晚上你干啥去了。麻钱说,晚上我还没决定走。酥夫人抱着前胸不放手,脸埋进胸脯里。麻钱看着抱成一团的酥夫人没法下手,就把手伸进夫人的胳肢窝,酥夫人笑得喘不上气来,身体软成一团滩在炕上。麻钱才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媳妇的身子,两只乳房白得像刚出笼的馍,上面点着两只红樱桃。他纵身伏上去,有人踢门了。

铁锤用脚踹着门喊,爹,开门,我要吃糖葫芦,爹,开门。

麻钱颓然起身,垂着两只手说,唉,家里的油瓶倒了,我去扶一扶。

高仓牵着马,麻钱一手拉着老额吉一手拽着铁锤,他给高仓嘱咐家里的事情。他说高仓,刚到义和隆时我也是个长工,孟家把我当成家里人对待。你也别把我当成东家,别把自己当成外人,我不在家,家里的事你尽管作主,我就把老柜交给你了。

麻钱跨上马,他知道酥夫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回过头说一句啥,终究没好意思转过脸来,他踢一下马肚子说,驾!

走出村口,路上没有一个人。过了二月二,窜亲戚的已经回来了,走亲戚的回去了。离下种还有一段时间,所有的牛和人都在家里养膘呢。马跑得出了一身汗,坐在马背上的麻钱的屁股暖烘烘的。空气太安静了,太阳麦芒一般在脸上扫来扫去,他打了一个喷嚏,浑身舒畅。于是他扯开嗓子唱道:

 

二个套套牛车拉呀嘛拉白菜,小妹妹坐在车辕外。

绿蚂蚱跳上了个大红鞋(HAI),想亲你小嘴嘴看有没有外人来。

 

一直唱到王家的田地旁。放眼望去,一马平川,无边无沿,看得让人眼眶子发酸。一片好地啊,义和隆最好的地啊。麻钱有点口干舌燥了,他拧开水葫芦喝水。他栽起水葫芦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倒水,真舒服啊。放下水葫芦他看见远处王家的田地上有两个人。他们背着手,大步走着,来来回回的,好像在丈量着什么。他踢了马肚子向前跑了一截,他看到这两个人蹲在地里,手里捣鼓着什么。路旁停着一只二饼子车,上面用柳条围了一个槽子,里边是半槽人狗牛马驴骡粪。麻钱认出来了,这是板凳的二饼子车。原来是板凳在王家的地里拾粪呢。

互相伤筋动骨后,哥俩虽然在老额吉和香酥二夫人面前表现出彼此过得去,但在内心里,还是隔着一层子。说实话,他们不想见到对方,一看到对方,他们就惭愧,他们就想同一个女人,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是个无耻的小人。他们成了对方的心病。

他们再没有单独往一起走,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麻钱想赶快骑过去,可是他看见板凳向他的方向走来。他不得不停下马。他不能让板凳感觉到他在躲着他。理亏才避人呢。他干脆翻身下马,坐在二饼子车辕上抽旱烟。

板凳向着他走过来,用了一阵子的工夫。他身后背着一个柳框,时不时地弯下腰,用脚把冻在地上的粪踢起来,用手扔向背后。走近后,他把杠里的粪倒在车上,看着一堆粪说,你这是上哪儿去。

麻钱着卷了一棒烟递给板凳,也看着粪说,到河西边看看。

两个人蹲下来吸烟,没什么话可说。两个人同时摁了烟蒂,同时张了一下嘴,看到对方要说什么又闭上了。

麻钱说,你现在也是个东家了,让下面的人捡粪就行了。

板凳说,我自己该干啥还干啥,我不过是借娃娃过满月,早晚要还给人家的。趁现在不使劲,咋办?

麻钱说,你说的对,我们托了孟家的福,说不好听是借鸡下蛋,自身不努力,有愧于孟家。

说到孟家,他们都闭了嘴,脸上的表情有点惨淡。

麻钱说,你还恨我吗?

板凳顿了一下说,铁锤该叫我什么?

麻钱说,按照后套的习惯应该叫二爹。

板凳说,哦。有一件事,我本来一辈子都不想提了,可现在我想说一说。是杨秀才告诉我让我承认是铁锤的亲爹。当时我不太明白,可我知道杨秀才和王家是冤家,我们都恨王家,他给我出的主意肯定对我是有利的。其实我和红格格什么也没有,我觉得自己不配。我有勇气说我是铁锤的父亲,不是因为我爱财,我只是想要铁锤这个孩子,我想做他的爹。

麻钱说,你是个老实人,老天爷是长着眼睛的,看得见的。老天爷已经把最好的东西给你了。

板凳知道这最好的东西指的是什么。他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最好的。只是到了我这里,我把她们当成了最好的。如果我娶的不是乔家的闺女,李家的或赵家的,我依然会好好待她们。我就是这么个人。板凳的言外之意是,他如果娶了小酥也会像对小香一样好。

麻钱扯过这个话题说,我们两家住的不过五里,你想铁锤尽可以接过去。不过铁锤子在苗家你也尽管放心,铁锤比我的亲儿子还亲。

板凳说,这么说,铁锤不是你的亲儿子?

麻钱说,我没有这么说。

这时另外的一个人也背着粪筐过来了。麻钱看着有点面熟。

板凳说,这就是王家喂蚊子的那个后生,叫顺子,给我当渠头。这后生比我对粪的感情还深呀。多亏我俩现在是一家子,不然的话,因为义和隆的粪我俩都得打起来。

 

2、

 

酥夫人没想到麻钱到河西,一走就是大半年。第一个月的时候,酥夫人哭着回到娘家,说麻钱不定出什么事儿了,听说西边的土匪比东边的还厉害,抢银两不说,还吃人肉剥人皮。吃了人肉就上了瘾,就有了这个人的嗅觉,能循着味儿找到他的家人,继续吃。酥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看见男人已被人吃了。乔夫人劝不住,香夫人就腆着肚子回来陪着妹妹。可酥夫人看着姐姐的肚子哭得更伤心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糊涂,姐姐为什么那么命好。

酥夫人住在娘家,草花生孩子不能照顾铁锤,铁锤要找娘,就让唐富贵把他送到乔家。铁锤在乔家宝山元的柜台里吃得满嘴流油,根本不想爹和老额吉。可老额吉想铁锤,没几天就找到了宝山元,也住下了。乔夫人看这样不是个办法,苗柜那么大,让一对长工夫妇看着,再知根打底也不放心。于是就让缨子跟着酥夫人回苗柜去。

 

缨子是乔家收养的一个丫头,十六七岁了,机灵得像一条板刮子(小鲫鱼)。缨子起初不愿意到苗家,说柜台前算帐少不得她。缨子确实是心灵手巧,她虽然还不能像香夫人那样把算盘装进脑袋里,可她打起算盘双手开弓,算盘珠子直飞起来。人家都说宝山元有风水,养女人,尽出女才人。她不想走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来福。她对来福说话,嘴上抹了蜜,眼珠子上抹了油,在柜台里眉来眼去的,乔夫人早看在眼里。这个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丫头,乔夫人原是想当女儿养着的,可这个丫头脾气和她的两个闺女不一样。乔家的两个闺女一个娇憨,一个聪慧。可这缨子一肚子的心眼儿,他们全家人加起来都算计不过。眼下她和伙计搞到一起,对宝山元没什么好处。乔夫人想暂时支开她,下一步再说。

一到苗家,缨子就自来熟地活络起来。她很勤快,手脚麻利,做这个捎带那个,有条不紊。她先围着老额吉转,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老额吉曾经是阿拉善王爷府的总管,她就缠着老额吉讲王爷府的事情。那一段时光是老额吉最得意的,老额吉一讲起来眉飞色舞。谁到家里来窜门儿,缨子就说老额吉年轻时可是王爷府上的总管,给足了老额吉面子。她给老额吉梳头,喂饭,捶背,她还跟老额吉学蒙语,乖巧得像一只鹦鹉。最拿人的一招是她会讲笑话,惹老人家开心。

“从前呀,有一个民勤人。民勤人每家院子里都有一棵树。他在自己家的一棵杏树下睡觉,梦见一个长着绵羊尾巴胡子的人对他说,你的财运在西边,你要想发财就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走,一直走,直到发了财为止。第二天这个人就穿了白茬子皮袄往西走了。他走了七七四十九个四十九天,到了一个寺院里,他累了裹了皮袄就睡了。半夜一群强盗进来抢了寺院里的金佛,他缩在一个墙角里不敢动,假装是一块石头。一个强盗还把他当成板凳坐了一会儿,临走还把他踢了一脚。天亮了,朝庭里的命官来了,只抓着他一个人。用绳子捆了,说他是贼,让他交出金佛。他说他不是贼,贼已经跑了,他把他见到的跟命官说了一遍。命官看他水裆尿裤的样子,确实也不像个贼。贼要是偷了东西还不走,还等菜下酒咧?命官说,那你是干啥的。那人说,我是民勤人,我在民勤家里的杏树下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长着胡子的人。那个人跟你长的差不多,他告诉我,说我的财运在西边,在太阳落山的地方,所以我就往西边来了,只走得脚板子变成了鞋壳子,不信你看看。民勤人把他的脚板子伸出来,那哪是肉做的脚板子,简直就是一橛子糟椽头。命官抖动着他绵羊尾巴胡子仰天大笑说,你这个蠢猪啊,傻驴和笨马下的唐(大而无边,不着边际,极傻的意思)球骡子啊,你竟然为了一个梦跑这么多的冤枉路,还差点丢了你的小命。我多少次梦见在东边河边的一个村子里的一棵杏树下埋着一坛金子,我都没有去。你快滚吧,我怕你给我传染上傻气,快滚,再别让我看到你。那人连滚带爬地回到自己家的杏树下,他用锹挖呀挖,最后挖出了一坛金子。”

老额吉听得笑得直抹眼泪,缨子啊,你真会添油加醋啊,你要是个男娃,到学堂里当个先生没问题。

这话碰到了缨子的心尖上,当初她苦命的娘得了二十两银子就把她卖了,还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娃,赔钱货。要是男娃她舍得吗?

她枕着老额吉的腿躺着,一副伤心的样子,老额吉摸着她的头发,老额吉真的心疼她。

 

香夫人身子沉了,板凳操心牛犋里的事,在家呆不安心在外也呆不安心,夫人就让妹妹酥夫人过来陪她,让板凳到牛犋里去。板凳套了二饼子车亲自来接酥夫人,酥夫人坐在车上,听板凳说,麻钱是我的兄长,他的脾气我知道。你不要为他担心,他一门心思在渠上,他这一遭出去肯定是想看看河上游是怎么开渠的,他想总结一些经验,继续开渠。麻钱爱水,他恨不得整个黄河都是你家的。他看着黄河白白地从我们面前流走,他着急呀。他要开渠,在我们后套,有渠不愁没地,他心里有一盘棋呢。最晚他秋收就回来,他惦记着粮食和水租呢。你千万不要着急,麻钱不在你就是一家老小的主心骨,尤其是对铁锤,你虽然没有生他,可他叫你娘,生亲不如养亲。你凡事要有主张,能沉得住气,这一点你得向你姐学着点。

酥夫人知道板凳说的在理,但她听着倒更像是拐着弯的夸她姐姐。她心里不服气。做姑娘的时候两个人一个会算帐,一个会绣花,一个也不差。现在她们嫁人了,姐姐就比妹妹行了,还不是她嫁了个好男人。板凳如果也像麻钱一样成亲还不到两个月就没了踪影,我看她的肚子照样鼓不起来。这么想着嘴巴就不自觉地蹶起来。路上碰见板凳的熟人,向板凳打着招呼说,杨东家,送媳妇住娘家呀?媳妇离不开你不想回娘家,看嘴蹶得能拴个油葫芦呢。义和隆的人分不清哪个是酥夫人哪个是香夫人。

把夫人安排妥当,板凳要去牛犋上了。香夫人让酥夫人和她一起连夜赶作一些小布袋子。

酥夫人问是不是装干粮用的。香夫人说,牛犋上有吃的有喝的,面粉都是现磨的,比咱家里的还好吃。

酥夫人说那是干什么用的?

香夫人呶呶嘴,让酥夫人看窗台上放的一排小瓶子。酥夫人早看见姐姐家用来装水泡塑料的瓶子里,分别装着一些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她有点明白了。她说,姐夫要装土,他在研究土壤是吧。

香夫人点点头说,板凳是个牛皮灯笼,心里明白得很。自从嫁过来,我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的东西。比如我们门前一百步有一口井,水咸,牲畜都不喝。可我们院子里的这口井水甜得像放了糖似的。板凳说多少万年前我们后套到处是海子,后来黄河改道,堆积了深厚的泥沙,成了茂盛的草场。引黄河水灌溉后,逐渐变成农田,地表形成淡水层,地也就肥了。可是在后套的低洼处,土壤盐碱化的程度很严重,荒地也很多。板凳说,如果这些盐碱地和荒地没有人治理,会不断地扩大,那我们后套的耕地会越来越少。所以他很着急。

酥夫人说,可是姐姐,后套的大户都在抢着包租蒙古王公的熟地,地种瘦了再挪地方。挣了钱就买下永久地,成为自己的财产。很多人就是这样变成大户的。至于盐碱地和荒地用我们微薄的力量是改变不了的。

香夫人说,我给板凳算了一笔帐。用熟地二十分之一的钱买下十顷荒地,用三年的时间改造成熟地,加上人工的饭费和工钱,只是买十顷熟地五成的钱。

酥夫人眼睛盯着姐姐看。姐姐是怎么算出来的呀,十顷地是多大的一片,要用多少人工,每个人工每月的伙食和工钱,治荒所投入的工具和物资------还有一个问题,租种熟地,工钱可在秋天卖了粮食后结算,可开荒地等于三年之内没有进项,只有投入。

可是香夫人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她说,过去孟家的租地继续使用,年景好的话水租收入也会好。把这一块进项的一半拿出来用于开荒,另一半要存起来,干什么事儿都不能连锅端出来。这一半如果不够,有些工人不要工钱想要地,我们把地折成钱,不亏就行,反正他们有了地就得浇水,就得给咱们缴水租。

香夫人说,傻妹子,你盯着我看什么?

酥夫人说,姐,怪不得姐夫对你那么好。

香夫人说,他娶了谁对谁都会好的。就有这样的人,对谁都挺好。

酥夫人说,那如果麻钱娶了你,他对你会像对我这样吗?

香夫人说,说不定还不如对你好呢。我们两个人都要拿主意,谁也不服谁。

酥夫人说,如果你嫁的是麻钱,你对他的渠道也会感兴趣吧。

香夫人说,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我们不是女人,我们比他们要出色。

酥夫人从来没想过要跟男人比,姐姐的想法让她吃惊。她和姐姐一个被窝里睡了十几年,所有见过她们的人都说她们一模一样。她们离得太近了,就像眼睛看不到鼻子,她们没有发现距离。现在分开了,小香变成了香夫人,可小酥还把自己当成小酥,在她的眼里,姐姐变了,或者说她们从来就是不同的。

酥夫人在杨家住到十天的时候,她感觉有点奇怪了。前一次她住娘家走了三天,铁锤和老额吉就追来了,可这次十天了,苗柜的人按兵不动。午后她有点心神不宁,绣花针不停地扎破手。下午富贵过来送糖葫芦说,他到苗柜了,老额吉让转告酥夫人,麻钱托王家到银川拉木方的人捎回话来,说他还要到兰州,秋上才能回来。

酥夫人听了这话,对麻钱放了心。可富贵说的另一件事让她愤怒。富贵说缨子在苗家吆三喝四的,俨然女主人。高仓得顾家还得操心牛犋,草花生了孩子也帮不上手,缨子尽欺负草花,说草花夫妇一对长工不干活还住在老柜里,是想趁东家不在采盘子(黑话,摸底,图谋不轨)。她教嗦铁锤趁草花不在烧着了草花孩子的头发。

 

3、

 

顺子把一批批口里来的劳力带到东家的荒地上去,有时候路过杨柜就歇脚吃饭,整个杨柜人气旺盛,香夫人让邻居过来帮忙做饭,她一双小脚不停地走动,肚子冒尖,看上去会随时摔倒。酥夫人想帮忙可总是插不上手,她围着姐姐转,东一头西一脚,反倒碍事。她和自己生起气来,她站在门槛上,想哭。她不是这一家的人,她入不了这里的章法,她是一个外人。她已经嫁人了,有姐姐的地方不一定是她的家了。她想她该回去了。可是晌午板凳回来了,又留了她一天。

板凳拉着马进来,他看着两位夫人憨笑,眼光挪向香夫人时竟有几分羞涩。香夫人说,哎呀怎么一身马粪味儿,快换下衣服。板凳依然笑着到厢房里去了,他看上去真高兴。随后香夫人也进去,两个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不时地笑,半天不出来。后来香夫人把妹妹叫进来,妹妹看到姐姐在往自己的脚上套布袜子,她心里明白,姐夫给姐姐揉脚了。在后套,女人的小脚是秘不示人的,即使是她的丈夫,也可能一辈子没见过自己女人的脚。脚是一种忌讳,或者就是一种丑陋,看了是不吉祥的。可是板凳和姐姐的感情多好啊,他们之间没有一点隔离。酥夫人把眼光从姐姐的脚上拿开,她的眼神是那么不自在。

板凳说,妹妹快坐下,我把我一阵子的收获给你们说一说。我在我的荒地上搞了五个化粪池。板凳用手比划着,一脸的兴奋和夸张。

板凳接着说,捡来的牲畜粪便远远不够,我就让顺子带上人到蒙地的牛羊马圈里收粪,蒙古人不种地,圈粪没有用,他们烧火用的是野地里的干牛粪。送他们一些针头线脑的东西,他们很高兴,一直说赛白脑赛白脑。一些野草也是很好的肥料,和土坷垃一起烧,灰和土都会变成肥,还有一些青草,和粪埋在一起发酵。天一热我的化粪池一定是热气腾腾,我的整个田地里都是肥料味,真香啊。

酥夫人笑了起来。香夫人说,比饭还香吗?

板凳继续说,肥就是饭嘛。你们别打断我。到了夏天,我们就大量地割野生的苦豆子,苦豆子压底肥比大粪还要好。到明年地上就可以种苜蓿和草木樨,一茬当饲料二茬压绿肥。翻耕,浇水,压肥,别人倒腾一遍,我倒腾两遍三遍,也许两年的时间地就熟了。小香,你给我算算,如果两年就能种麦子,这地的成本是多少。

香夫人说,呀,别说粪了,我们吃饭吧。

板凳余兴末尽说,粪和饭本来也是一回事。你们没听一首打油诗吗?先生吃饭不吃屎,吃了饭来变成屎,早知吃饭变成屎,不如当初就吃屎。

小酥笑得很开心,姐夫看上去老实巴交,可他身上有一种东西,像浆糊,能把人粘住。他让人温暖,让人妥贴,让人放心。

三个人愉快地吃饭,姐夫给姐姐夹菜,姐姐给妹妹夹菜。

香夫人说,如果两年就能变成熟地,成本是买熟地的四成。

板凳张着嘴,小米酸饭压着半个红舌头。香夫人用手指点了他的脑门儿说,傻样,财迷,山西侉子。

板凳咽下一口饭说,真是好啊,一举两得呀。变废为宝,这也算我板凳对后套的回报呀。

香夫人要给板凳加饭,板凳说,我吃不下了,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香夫人和酥夫人同时看着他。他说,我们后套做饭烧柴草和牛马粪其实是一种坏习惯。我们完全可以改变这种习惯,动动脑子找到柴草和牛马粪的替代品,比如红柳,比如海子里的苇子,冬天海子结了冰,在冰上面一铲一捆,第二年又长出来了。可我们后套人有个毛病,只会围着村子打转转,远处就是有银子也不愿意去挖,看不见自己家的烟筒就哭鼻子。

酥夫人说,你说的是有道理,可要想让所有的后套人改变这个习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香夫人说,这事儿急了不管用,冬闲的时候,你和麻钱挨家挨户的做个宣传,大家再互相宣传。最好是等你的荒地改造好了,说服力最强。

提到麻钱空气有点凝滞。酥夫人的心缩紧了,眼皮垂下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本来应该是自己的男人,当初就因为那次堂会,就因为天刚黑她没有看清楚,事情就完全颠倒过来。麻钱在新婚后不久就离开家,一走就是几个月,这对于酥夫人是多么没面子。如果姐姐嫁给他,他不会这样的,他不敢。姐姐在眉宇间有一种东西,任何人不能违逆,包括他麻钱。

板凳说,哎,麻钱哥是干大事的人,怎么能跟我去走家串户。他这次到河西边去,一定能带回很多的经验。后套最根本的是渠,渠道通畅了,土地的盐碱化就改善了,我们俩做的其实的同一件事情。麻钱哥是以后后套最响当当的人物,王义和算什么,假善人。

酥夫人抬起头来看板凳,她想知道姐夫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板凳的脸红了。

酥夫人说,你真的希望他好吗?

板凳的脸更红了,他变得有些结巴地说,我希望他好,主要是希望你好,可我也希望我们比你们更好。

板凳一脸憨厚的样子,姐妹俩相视,同时笑了。

板凳终于想出了个好办法,他要去找县知事,他要让县知事下令,让后套的百姓,不用再用柴草和牛马粪烧火做饭,改用红柳和莆苇。让县长号召全后套的百姓积累家肥和绿肥,让大后套的土地肥沃起来。

他站在县衙门外,一对石狮子对他呲牙咧嘴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差听说他是杨板凳,上下打量了他两个来回说,你就是杨板凳,听说你发了女人财还走了桃花运,你小子的八字就那么好吗?哦,你会装穷呀,看上去还不像个暴发户,穿得烂走得慢,腰里揣着一圪旦。说着就伸出手来,在板凳的腰两边一气乱摸。板凳本来气恼得正要发作,经小差一摸,正碰着了他两边的肋条骨,他炮烙似地大笑起来。小差被吓了一跳,向后退着说,你是个疯子?

板凳在内府的一把水曲柳的椅子上看到了刘知事,他没想到水曲柳的椅背上,搭着孟家送给王义和的那张令人触目的老虎皮。瘦弱的刘知事陷在椅子里,像一只金莲小脚放在一只牛鼻子鞋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对面坐着王也天,丝拉丝拉地吸着烟泡。

板凳已经后悔了不该到县衙门,这样的县太爷是不会为民做主的。这时王也天说话了。

你怎么空着手来见刘知事,你发了那么大的洋财,怎么还是一只铁公鸡啊。你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你怎么不知道孝顺啊?

板凳的火一下子窜上天灵盖,他攥着拳头说,我只孝顺我的亲爹,不像你亲爹还没进棺材就认后爹。

王也天把烟枪扔在了板凳的身上。刘知事从椅子里跳出来咆哮道,把这个刁民拉出去,给我抽五十响鞭。

两个小差上来拽他,板凳双臂一抡就把他们甩了好远。

王也天制止道,省下我们的鞭子,这是个犟球摁不到夜壶里的货,越打他骨头越硬,我自有办法治他,我不动一鞭子就能剜他的心割他的肉,嘿嘿嘿。让他粪巴牛(屎克郎)搬家滚蛋。

板凳说,这是县衙门,不是你王柜,你没有权利让我走。我是来找一县之长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蓍。我今天是来向知事讨教我们后套土壤改良的事情,如果知事没有兴趣,我可以找比你更大的官去说,我不相信天是老大你们是老二,没有人能管得了你们。

杨板凳的没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气势,把刘知事给唬住了。。

确实五原的衙门里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倒茬子货,五刘知事和王也天交换了一个眼色,蔫骡子踢死人,这杨板凳平时像一只霜打了的茄子,蔫球水蛋的,没想到狗急了也跳墙,他也会危胁人。他现在手里有了地有了渠,财大就气粗了,这小子还不能小视。加上最近刘知事听说县里的老百姓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七口袋半,说他收刮民财七口袋半,他心里也稍有警觉。于是他给了小差一个眼色,小差就把板凳截住了。

刘知事像一只棺材瓤子重新跌进水曲柳椅子里,还把搓板一样的小腰直了直说,有什么公事你就说吧。

板凳不紧不慢地说,第一,我们后套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人们广种薄收,追肥压肥的意识不强。人们做饭烧火填炕多用柴草和牛马粪便,这就大量地失去肥源,眼下紧要的问题是要向大家灌输提高土地肥力的意识,每家每地都要有化粪池。用红柳和莆苇代替做饭燃料,炕洞灰也是极好的肥料。第二,后套的耕种过于粗放,土地连片,不打堰分田,没有毛斗支渠,灌溉期深浇满灌,高地吃水不足,洼地水多渍化,土地盐碱化越来越严重,土壤在逐步恶化。第三,要在田间套种绿肥,比如草苜蓿、苦豆子------

刘知事听得板凳讲的有道理,开始频频点头。没想到从河曲来的这哥俩还各有各的一套。他瞟了一眼王也天,发现王也天的脸拉得牛鼻子鞋那么长。

最后板凳说,俗话说三年学个生意人,一辈子学不了个庄稼人,知事应该考虑设立一个研究庄稼学问的机构,教后套人怎么种地。

王也天说,狗屁,后套人种了一辈子地还不知道怎么种地,用你个山西娃子教我们如何种地,把你的狗眼长到屁眼子上去了吗?

 

板凳悻悻地往家走,他心里骂着王也天,恨不得挑出一句刀子一样锋利的话,把他一下子捅死。走到义和桥下他的气消了一半,他心想,你王也天手里有枪,可我杨板凳手里有锄头,我非得要用手里的锄头砸烂姓王的狗头。我还不到三十岁,可你已经黄土埋掉了大半截,我不信我斗不过你。兆河渠的上游早晚会回不到我板凳手里。这么一想板凳的脚步轻了。他要路过看看杨秀才,杨秀才肚子里有学问,又是王家的对头,他应该和他聊一聊。走到杨秀才经常摆字摊的地方,没有杨秀才的影子,旁边的测字先生说,杨秀才早到公学堂当先生了。

板凳早听夫人说县里开了公立学堂,不像私塾里只背千家诗百家姓四书五经,把孩子们教得一个个摇头晃脑,像歪嘴骡子嚼蔓菁。公立学堂开国文课,还有算学,修身,常识。出于好奇,顺着测字先生指的方向,他就踅进桥北的公立学堂院子里。果然他看到杨先生正在背着手走来走去说着什么。板凳蹲在窗子下面,卷了一袋烟,他想听听公学里的先生怎么讲课。

他听到杨先生说,我们人类住在地球上面,地球是圆的。地球每年绕着太阳转一圈,有了四季。地球每天自转一圈有了白天和黑夜------

板凳惊得张大了嘴,他有点头晕,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起来。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我们人住在一个有山有水的球体上。他想不通他没听说过。他突然想起了麻钱,麻钱走得那么远,他是不是走在了这个球体的背面?

下课了,学生们跑出来。杨先生踱着八字步走出来。板凳突然想起个主意,让杨先生发动学生宣传他的以肥养地法不好吗?于是他迎上去,说,当家的先生,我有事相求哩。

 

4、

 

秋天的黄河,大水汤汤。厚重的河水波澜不惊步步为营地由南向北推进,远远看去像沙漠上铺天盖地的金黄色驼峰。河水涌向几字形的顶峰,笔锋向东一折,进入后套。这片土地是如此的广阔,平整得一眼望到地平线。过水的地方一片葱绿或一片金黄,水香麦香草香随着金风迢递着漾过来,深吸一口气,真甜美啊。

麻钱拖着半尺长的胡子划着一只羊皮筏子从河上漂下来,进入兆河渠,他一脸的欣喜。用手掬了兆河渠的水送进嘴里,真爽啊,像见着亲人或老朋友一样,他竟有几分羞涩地呵呵呵地笑起来。

半年的时间他一直走到黄河的上游。走出河套来看河套的八大干渠,由清末水利公社的官办,又到民国以来的各大地商承包,渠道责权不明,包户只想获利不想投入,借鸡下蛋杀鸡取卵,渠道淤废逐年加重,灌溉面积还不足清末的三分之一。地商自投资金私开的渠道者也越来越少,时局不定,担心不能收回投入,安全感越来越小。眼下谁能担纲重振河套水利的重任呢?哪一个人都不会有这样的能力。半年的时间他餐风饮露,琢磨出了一个大概的想法。首先要开一条贯穿东西的连环渠,合并引水口,支渠从连环渠上引水,减少引水口泥沙堵塞,畅通水源。其二,要疏通五加河,增强退水能力,形成上引下拉,使黄河和水渠形成连环水流,活动起来。其三,根据宁夏平原秦汉渠的经验,尝试埽轴草闸调节水量,代替土坝,避免洗渠之苦。可是要实施如此规模的计划,钱从哪里来,如果民间集资,谁能有如此大的号召力。像孟家那样拿出多少年祖祖辈辈的积蓄,那要多大的风险和多少年的积累呀。光靠从土地里用一双手扒辛苦钱,这一辈子也挣不下一条渠的钱。要想来钱快还得做生意。总之,他急于见到师父王义和,他有很多的想法跟他说。

兆河渠上游两岸的秋田正在抽穗,这里大部分是王家的田地,也有他的包租地,一看庄稼的长势就知道牛犋上的伙计干得不错。与以往不同的是,每隔一段就有一个两丈见方的化粪池,整齐划一,好像统一规划的。再往前走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板凳牛犋上的田地像一幅画,平展展的田地打了堰,毛支渠道围绕在田间。整齐划一的庄稼地分布成格状一直伸向远方,由于每一块地种植的作物不一样,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煞是好看。这样的耕作方式在口里不算什么,那里地少,要精耕细作,但是在大后套,今年种哪一块地要跟着水走,谁会把地侍弄得这么好。板凳的地堰上,也有相同的化粪池,干打垒的墙头上,还用大白粉歪歪扭扭地写着字:麦子是人的粮食,肥是麦子的粮食。麻钱嘿嘿嘿地笑出了声。再看牛犋的场面上,伙计们在扬场,麦粒飞到半空中又落下来,堆成山丘。麻钱靠了岸,把羊皮筏子放了气,折叠起来。他走到板凳的地里,蹲在地垅上抽旱烟,他在心里感叹,板凳是个有心人呀,他已经发动了义和隆的人建起了地头化肥池,在田间就近压绿沤肥,一旦开成习惯和规模,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呀。

这时顺子骑着一匹马跑过来,这一片地确实很大,不骑马可能得用一阵工夫。顺子从马上跳下来,满脸笑容地说,哎呀是苗东家,我估摸着苗东家最近就该回来了,我这一阵子一直就往渠背上看着呢,想着也好迎一迎你,这不你就到了。

麻钱看着顺子心想,板凳慢言慢语的,蔫萝卜似的,这个渠头倒是伶俐。麻钱说,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就要回来了?

顺子挠挠头说,粮食打出来该外销了,关于银钱的事得东家做主,我们做伙计的没主张。

这话说得哪一个东家听了都喜欢。麻钱说,你是个聪明人呀。

顺子忙说,苗东家过奖了,还不是这两年跟你们学的。

麻钱说,那是你的东家教得好啊。

顺子说,杨东家是我的东家你也是我的东家,全义和隆谁不知道你们是患难与共兄弟。昨天杨东家还嘱咐我,要是你回来了就请你到牛犋上尝尝新面馍馍,来,苗东家,上马吧。

麻钱说,你们杨东家呢?

顺子说,报告你个好消息,香夫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恭喜你当大爹了。

麻钱的脸上轰的一下就热了。香夫人给板凳生了儿子了。他接过缰绳说,我借你的马回府。说完他跨上马去,顺子又说了什么他没听见。

 

接近村口,他有些胆怯,他走了这么久,铁锤可能都忘了他了吧。他放缓了脚步,可是在前面几十米处的一块空地上,他看到了也玉。也玉正挥着一条鞭子在训马。他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听得也玉大喊了一声苗麻钱,麻钱一惊拉紧了缰绳。可是麻钱误会了,也玉并没有叫他,也玉是在叫她的马,就是说也玉给她的马起了和他一样的名字。听到也玉的喊声,她的马腾空而起,很漂亮地尥了个蹶子。

麻钱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他想低着头走过去,可是也玉倚着马,用眼睛乜着他。他只好下了马,很尴尬地对也玉笑笑说,你还给你的马起了个名字,挺好听的。

也玉想笑又噎住了。

麻钱说,它也叫苗麻钱,我可没有它听话。

也玉一甩辫子说,别打岔,你干啥去了?

麻钱心想,我干啥去用得着跟你说吗?他边想边往前走,他不想恋战。可是他心里有点痒痒,他想把这半年多的收获赶紧告诉一个人,好一起分享他的快乐和忧愁。于是他转过身来。

他看到也玉的眼睛泪汪汪的,她倚着她的马头,用手摩沙着阔大的马嘴。

麻钱避开她的眼睛说,我从河西学会了一种制作埽轴草闸的技术,它可以代替土坝提水分水调节水量。这样洗渠口的难题就解决了。还有----

也玉说,我不想管你的事,我爹他急着找你呢。

听说师父找他麻钱跨上马说,师父找我有急事?

也玉说,他正在义和桥上,你去了就知道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先回趟家,你再不回来有人就该改嫁了。

麻钱已经上了马,又下意识地回过头来,他再一次听到也玉喊他的名字,也玉的马再一次跳起来。

麻钱赶到义和桥,远远看见师父王义和和一群人站在义和桥上,比比划划的,身边还有两台怪模怪样的器械,像人一样站着,近看长着三条腿。

原来这是北洋政府组织的以冯际隆为首的黄河调查团,到河套查看河道垦务渠工方面的问题。调查的宗旨是,勘测河套地形,绘制图表,以利进一步研究河套的水利和垦殖,免除河患。就这样麻钱即刻随王义和冯际隆一行,到后套灌溉区域进行地形渠道勘测,他们把测量仪器抬到一辆大汽车上,出发了。

这次随调查团对后套的测量,对麻钱来说是一次提壶灌顶的启发。与王义和几十年双脚踏遍河套得出的结果一样,仪器勘测出的后套灌域的地貌是,地形随河倾斜,南起黄河北至狼山为一扇形冲击面,约11000平方公里。地面高程为1050~1019米,地面坡降东西1/5000~1/8000,南北1/4000~1/8000。沿狼山南麓洪积平原和南高北低的冲积平原之间形成一条凹陷地带,就是黄河故道乌加河流经的地带。由于古气候和古地理环境的影响,在以湖相为主的深厚的沉积层中,盐份积累量较高,形成广泛的咸水,又由于黄河的的迂回改道,在湖积层上覆盖了黄河冲积层,潜水含水层以粉细沙和中细沙为主,也就是在湖积层咸水之上覆盖了淡水层。北部边缘地带多为淡粟钙土及灰棕荒漠土,灌区腹地多为浅色草甸土及盐渍土。靠河道地带以砂土为主,远离河道地带以粘土为主,二者的过渡地带以砂壤土为主。

用科学的仪器还测量了部分干渠的渠道纵横断面、坡度及流量,也测量了相应的土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河套地区的土质很容易盐碱化,深浇满灌自流的灌溉方式必须改变。

河套水利专家王义和摸着仪器感慨万千,他想,我王义和整整一辈子做的一件事情,这小小的三条腿的铁架子,几天就做好了,有了这三条腿的东西,要两条腿的人做什么呢?

老人看上去有几分惆怅。

可麻钱却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把师父拽到一边说,师父,我从河西学来了抽插式的埽轴水闸,用水的时候放闸,不用水的时候闭闸,这种水闸在各大干渠普及后,我们就用水自如了,也解决了打土坝洗渠口的恶习。避免了深浇满灌,自然减轻了土壤盐咸化。再配合上麻钱的以肥养地、轮茬倒种,我们大后套会越来越肥的。

麻钱蹲在地上给师父比划埽轴水闸的原理,再一抬头,师父已经走了。他勾着头背着手驼着背走了。

等三条腿的铁架子又回到义和桥下,冬闲了的义和隆人都过来看热闹。麻钱正蹶着屁股从汽车上跳下来,便看见草花和缨子扶了老额吉挤出人群向他走来。老额吉提起拐杖在他的面前挥动着,她用汉语夹杂着蒙语骂他,总之是一句话,狼都恋家呢狗都不嫌窝贫呢驴都贪圈呢耗子都往热炕洞子里钻呢你个没头鬼怎么就不知道回家呢。最后她稳稳当当的把拐棍敲在他的屁股蛋子上。麻钱咧了咧嘴,笑了。他弓下身子,拽了老额吉的胳膊,把老额吉颠在后背上。老额吉像一个孩子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腾出一只手还不停地戳他的脑袋瓜子。

这一棍子打得好,麻钱在家里整整呆了个把月,表面上一五一十地过起了日子。没说渠也没说水。他蹲在自家的院子里,用柴棍划来划去,他在设计后套水闸。对他的回来,酥夫人表现得冷漠而矜持,她没有指责他,甚至没有过问他。她比以前还要话少,那个小鸟一样总爱撒娇使性子的小酥不知道哪儿去了。她把自己埋在一堆针线里,不停地绣,绣了拆拆了绣,她拿起她的作品端详,嘴角做出撒娇的样子,那是小酥的影子,即刻消失了。撒娇耍脾气对象只能是最亲近的人,对于乔家的亲人来说,她是出了阁的闺女,她丧失了过去当小姐时的特权。在苗家,他和麻钱总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吹了胡油灯她才伧促地脱衣服,黑暗中空气总是凝滞。她害怕黑夜,害怕铁锤踢响门板,她的心就掉进更黑的枯井里。可是姐姐小香一再嘱咐她,一定要拢络好铁锤,别的姐姐都依你,这个你一定要听姐姐的,姐姐是你的亲姐姐,姐姐不会害你。可怜小酥总得巴结着铁锤,她把铁锤背在背上,又胖又大的铁锤压弯了她的腰。可是老额吉还是不领情,说,这么瘦弱的,能生出娃来?

老额吉一到中午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像一爿磨坐在一个莆团上。她说太阳是个好东西,有太阳不晒,就像有黄河水不浇地,别人笑话你傻呢,别人骂你懒呢,仿佛晒太阳是一件勤劳的事情。总之她坐在院子里,把张三叫成李四,李四叫成王五,还不停地叫红格格、孟生,她似乎分不清了阴阳界限,她总是那么开心,因为她觉得她爱的人都活在她的身边。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还打着手势,如果有人打断她,她就说刚才说哪儿啦,你们不要胡打岔,我刚才正和富贵的娘拉话哩,我和富贵娘最好了,我们都是寡妇,连男人长啥样都没记住,他们就蹬腿了。最后她说,快给我把富贵叫过来,他娘让我给他捎个话,我差点忘了。缨子满大街找来唐富贵,老额吉说,富贵你这个没头鬼,你娘说她的房子都走风漏气得住不成了,你还不管?富贵吓了一跳,一蹦子跑到娘的坟上一看,原来娘的坟让地老鼠倒了两个洞,棺材板子都露出来了。

刚开始缨子很害怕,晚上不敢出门,后来就习惯了。缨子是个人精,主人在的时候,她的小鞋底子抹了油,屋里屋外不停地干活,经她的手一弄,三下五除二就得。晚上睡觉前她端了胡油灯,前后院子都要看一遍,厨房的火灭了没有,马圈的马灯熄了没有,老额吉的炕热了没有,铁锤的撒尿了没有,大门锁了没有。她叫酥夫人是酥小姐,她从来没把自己当外人,除了酥夫人,她也没把自己当下人。麻钱从门外一进来,她就上上下下地拍他身上的灰尘,还撅着嘴装着生气说,看看,又一身土。她拍得很仔细,让麻钱身上直觉得痒,他不得不莫名其妙地笑着,这对缨子是一个鼓励,缨子就更爱给他拍土了。

这些酥夫人是看在眼里的,但她是大家闺秀,计较这个她觉得丢人,所以装着看不见。第二年酥夫人就重复了当年乔夫人的本领,一举生下一对双胞胎。

 

5、

 

初夏的一天,一队蒙古人马从义和渠上游一炮黄尘地向义和隆驰骋而来,领头的人叫曾格林沁。

曾格林沁是达拉特王府的总管,一条三十多岁的蒙古汉子。几十年来,他眼看着达拉特草原越来越小,失去草场的牧民流离失所。尤其是以王家为代表的地商,廉价侵占着达拉特的大片土地,他们简直要比王爷都要富裕。他多次提醒王爷,收回土地,还原牧场。可是达拉特王爷在北京包头太原置地购房,每年都带家眷挥霍行乐,尽管税如牛毛,还是填不满这个无底洞。此次王家二少爷偷到了岳丈家门口,曾格林沁终于抓住了把柄,他要趁这个机会让事实说话王爷收回跑马地,继而陆续收回别的土地。

他们围住王柜,让二少奶奶带着孩子出来,他们要一把火把王柜烧掉。二少奶奶要带着惟一的女儿和一包金银细软上蒙古人的马,也玉死死地抱着侄女儿不放。她说,你要走你走,没人拦你,你前脚一走,我二哥就把你休掉,你不是说我二哥在外面养小了吗,她们马上会住进王柜,一二三四五,我们王柜住得下。我二哥一直没有娶小是因为我们看在你娘家的面子上,现在他们到我们王家门上耍横,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你走啊,我侄女儿姓王,是我们王家的大小姐,借了一下你的肚皮,离开你的肚皮跟你没关系了,放心走吧。

原来,身为五原保安团长的王家二少爷,并不满足于在五原吆五喝六,他要扩充自己的势力,而势力是什么,就是人马和枪弹。他到北京和张作霖拉关系,把过继来的儿子王畅水送进了奉军。此时绥远都统是奉军的人,就给他在绥远挂了个什么头衔。他就开始挂羊头卖狗肉地招兵买马了。

达拉特王爷府在一个夜里受到打劫,自称猴毛驴的一伙土匪荷枪实弹,吆走了达拉特马圈里的五百匹壮马。后来有人在王也天部发现了达拉特王爷的千里驹,王爷认定此等丑恶的事情只有王也天能做得出来。于是派人接回表妹,要和王家决一死战。王柜里的二少奶奶离不开她的闺女,哭着不肯出来。外面的人就进去抢。没想到也玉站在门口,拳脚并用,以一当十,飞刀就在蒙古人的人和马的耳边呼呼地响。蒙古人没想到王柜有此等帼国英雄,退到外面商量对策。这时王义和站在了大门口。蒙古人知道,这就是威震河套的人物王义和,他的身材并不很高大,但他非同凡响的气质让马上的人鸦雀无声了。

王义和说,都是亲戚,这样子不让人笑话。虽然老王爷不在了,现任王爷还是二少爷的表兄长,二少爷再糊涂也不能抢岳父家,一个女婿半个儿,如果他想用,说一声,王爷不是小里小气的人。现在兵荒马乱,土匪混进兵里也是常有的事儿,如果王爷的马匹真在天少爷那里,让他收罗一下悉数归还就是了,怎么能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呢。

也许正是王义和最后的一句话提醒了曾格林沁。他们策马而去,一夜之间撅开了义和渠上游的总渠和支渠。正是黄河流量大的时候,大水像饿疯了的黄龙扑向田野,所向披靡,第二天正在灌浆的庄稼就垂了头。王家的渠头组织人力排水堵口,无济于事,最后连王家的牛犋也淹没了。义和渠上游将会颗粒无收。一些地户怕缴不起租子,已经开始逃走。王家的跑马地一片萧条。

此次事件受到重创的是王也平。王家的牛羊死光了,也没有庄稼被淹了让他心痛。他蹲在地堰上无声地哭嚎,渠头们都跟着他流泪呢。

他一脚踹开王柜的大门,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凶猛过。他对王义和说,我要分家。

王义和也想过在他过世之前把家分了。可这个家怎么分呢?实际上王家由王也平主持祖业,王也天支撑门面,如果分家了,也天总不在家,二少奶奶根本领料不起门户。畅水本来是过继到也天名下的,本来也是到了领家的时候了,可又参了军,脑袋别在裤腰上,说不定哪一时就没了。还有也玉,打死不嫁人,等他死了,也玉怎么办呢。也玉不嫁人这家怎么分呢。

也玉说,爹,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眼下不是分家的时候。分家了我大哥和我二哥就脱了干系了?外人谁管你哪一门,反正是王家。现在应该把我二哥找回来,谁看见我哥劫他们的马匹了?可他们蹶开义和渠后套的人都知道。义和渠是我们王家的,可被淹的农田除了我家的还有别人的,这种砍断别人脖子的行为太可恶了。秋后的租子缴还是不缴。地户都跑光了,趁早到别的牛犋上打个短工挣个口粮,要不一年得喝西北风。地户缴不上水租和粮租,我们拿什么给蒙古王爷缴钱。我们要是咽了这口气,他们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蹶渠口,那王家永无宁日了。义和渠上的农户谁还敢种我们家的地。人都没有了,要地干什么?地都没有了,你们还分什么家?

王义和当然首先想到要打官司。但他了解他的儿子王也天,打劫达拉特王爷马匹的事儿他是能干出来的。眼下绥远奉军掌权,王也天是跟着奉军的,赢官司应该有希望。可官司赢了也就是免去今年一个的租银。达拉特王爷本来早想终止跑马地的包租合同,认为自己吃了亏。如果王家凭借奉军的力量,不给达拉特王爷还马匹,还免缴一年的租银,达拉特王爷损失惨重,定会跟王家不得甘休。王家不能失去这块跑马地,它简直就是王家的半壁江山。

至少现在要到绥远探个虚实。也玉自告奋勇。可王义和不放心,他想到了他的徒弟苗麻钱。他站在河套区域图前,他知道麻钱和他当年一样,在各个渠道上跑,他要实现他们两代人的连环渠愿望,以期达到河套灌溉一劳永逸。他自言自语地说,麻钱该回来了吧。

也玉撅着嘴说,苗麻钱不是通天的神,他回来又能怎么样。

王义和说,可惜我没有苗麻钱这样的儿子。哪怕有这样的一个女婿也好啊。

也玉冷笑着说,兆河渠上游二十里渠道比女婿重要多了。

王义和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与兆河渠有什么关系?兆河渠并不是他苗麻钱的。

也玉说,但那是孟家的。他因这件事而瞧不起王家。

王义和说,可他是向王家提过亲的。

也玉说,爹你好糊涂啊,我拒绝了他的提亲后,他偷着乐了三天呢。

王义和长叹了一口气。

 

王也平横了心要分家,不想再受王也天的拖累。他改掉了过去勤俭节约的作风,每天不是杀鸡就是宰羊,一盆一盆地端到桌子上,吃吃吃。郭氏本来是个木讷人,可自从畅水当了兵,便公开和孙氏找碴子。孙氏过去的嚣张没了气焰。男人劫了娘家的马匹,娘家放水淹了婆家的青苗地。自家过继了人家的儿子,男人又把他送进了军营,面对郭氏的挑衅,她以静制动,郭氏说十句,她说一句,只有一句话,王也天是你们王家的儿子。郭氏说,王也天是你的丈夫。

王家的人每天吃肉,全部坏了肚子,排着队上茅房。也玉冷笑着说,我们算是什么财主啊,我们的牛羊下辈子都吃不完,可我们还是不舍得。看看看,茅房都让我们冲塌了。瘦狗担不住麸子喂。

王义和在后套奔波了大半辈子,餐风露宿,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身心交瘁。他体力不支病倒了。王义和捂着胸口说,麻钱呢?麻钱是我的儿子就好了,哪怕是个女婿。唉,他在渠口上呢。

 

麻钱一直在渠背上,试验埽轴水闸。水闸的费用不算太高,但要有技术含量,根据不同的地形水势要有不同的设计。肯实践肯下工夫就行。先在兆河河渠上设置埽轴水闸,废除打土坝塞柴草的陋习,减少渠道淤积,彻底解决洗渠口的难题,做一个示范。后套的人看到埽轴水闸的好处就会纷纷效仿,那他麻钱就成功了。

麻钱在渠背上折腾了几个月,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兆河渠上的第一座大型埽轴调节水闸成功了。水闸以自行抽取埽棒的方式,可以自由调节水量,是黄河灌溉史上的一次突破。

麻钱看着水闸哈哈大笑。

接着杨家河、塔布渠请他去指导做埽轴水闸,他的计划就要推开了。他精神抖擞地去往杨家河,就看见了从河面上漂下了成方的木头。

押木料的老汉姓焦,麻钱在民勤的时候就住在他家。焦老汉做水闸、搭水车和扎羊皮筏子的好手艺,远近闻名。

焦老汉在二十来岁的时候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夜能走五十里路,给四村八邻的人家做手工。有一天夜里他从邻村往回赶,走到一个塬坡上,他歇下来吃锅盔。另一个歇脚的人向他讨了一口羊皮囊里的水。这个人的脸面他没看清楚,只听得他喝水的声音如山泉淌过青石板,喘气的声音像风吹过碎银子一样清脆。他对焦老汉说,你今天杀了第一万只羊,因你杀生过多,收集了无数寿命,铸就了万劫不死之身。这是一万只羊对你的报应,让你在阳世受万劫不复之苦。你今生不会有任何亲人,跟你血亲的和肌肤之亲的都将遭受厄运。焦老汉不信他说的话,他提起羊皮囊往村里走,天亮时到了村口,远远看见自己家的柴门上挂起了白色的引幡,父母双双去了。第三年他成亲了,娶的是本村一户三姐妹中的大姑娘。这家的姑娘白天看长得并不算漂亮,可一到晚上,尤其是有月亮的晚上,她通体透明,浑身芳香,一滚到他怀里,身上像抹了芝麻油,他一下子就像炸出来的油果子一样酥了。后来这个女人在他怀里不停地笑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就没了。按照当地的风俗,姐姐死了妹妹嫁过去,妹妹和姐姐如出一辙,一年以后也没了。三姐妹就这样三年之内没了。从此他断了娶亲的念头,他说他知足了。把女方的两个老人接过来,极力孝顺,养老送终。他有三次大难不死的经历。一次是他羊皮筏子翻了,他被河底的泥沙呛了七窍,漂在了河面上。乡亲们做了棺材把他入殓了。出殡的那天,土已经盖了一半的棺木,他在里边叫喊起来。第二次是他在水车下杀羊,水车上的一块木头掉下来砸碎了他的天灵盖,他急忙把羊的天灵盖换上去,昏迷了几天好了。第三次他故意站在崖上往下跳,看能不能摔死,结果他被一棵大槐树接住了,上面还有一只笸萝大的鸟窝,里边是鸟蛋,他在上面连吃带睡,三天后又回来了。回来后村里人发现他哑了,大家说,这是命里注定的,他总从羊脖子上下刀子,不哑才怪。晚年他收养了一个死了父母的小丫头,他想这即不是血亲,又不会有肌肤之亲,等他死了也好有个葬席上做黄米糕的人。此丫头取名黄米。

麻钱把哑巴焦老汉迎到家里,老额吉听到家里来了客人,让草花搀扶着下了地,老额吉看不见,可以说,可以摸。焦老汉不会说,会听,会看,两个老人呜哩哇拉摸来摸去,马上找到了相互交流的方式。听说焦老汉要住在苗柜扎水车,老额吉高兴死了,老额吉就喜欢家里人多。

麻钱决定在离苗柜不远的义和渠旁做一只大水车。马上七邻八村的小木匠带着锛锛斧斧的来到义和桥下,在焦老汉的指挥下动工了。这可能是大后套除了狼山之外的最庞大的物体。它像一只硕大的辇车车轮,悬在义和渠的上空,几乎是遮天敝日。开河之后它吱吱扭扭地开始转动,轴上抹的胡麻油都用了五六十桶。

起初义和隆的人以为是苗家在造船,要和王家的船队争生意。王也平也踱着步到河边侦察过,看船到底有多大规模。后来人们发现这些船站起来了,像传说中伏羲拉太阳的车轮。接着人们又说,这不是木船,这是风轮,遭遇旱年用来呼风唤雨的。后来唐富贵把这新鲜事儿传到了外村,一个民勤人跑来看热闹,他说,这不是水车吗?唐富贵问水车是干啥的,民勤人说,就是把低处的水引到高处来。唐富贵不解说,引到高处干个甚呢。民勤人说,引到高处浇水呀。唐富贵更不清楚了,大后套从来没有这东西照样浇水。民勤人说,河套是几千里的黄河上惟一地面比河床低的地方,所以水自然引过来,形成现在的灌溉区域,要不大家为什么都走西口呢。

水车修好了,麻钱的磨房开张了。全义和隆的人都没有想到,麻钱是利用水车制造水动力用来推磨的。大后套从来都是人推磨牲畜推磨,还没听说水推磨的。软软的水竟能把那么大的石磨推起来。细想一下也是,水能把堤坝推翻了,把房子推垮了,为啥就不能推磨,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嘛,别人就是想不到,可苗麻钱想到了。人们挤到磨房里来看热闹,这可忙坏了唐富贵,他把干货担子放下,一五一十地给大家讲水车推磨的原理,仿佛他才是真正的行家。调皮的孩子们藏在他的身后摸他担子里的冰糖吃,他又要指手划脚地讲解又要追赶孩子们,燥出一头汗来。苗家的磨房成本低,规模大,收费很便宜,义和隆的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来苗家磨房辗米磨面,其它的小磨房一夜倒闭。

一到清晨,苗磨房前大麻袋小口袋东倒西歪地排成队,送来粮食后告诉主人一声,粮食多少石磨几成就行了,取货的时候面是面麸是麸,丝毫不差,哪家和哪家肯定搞不混。这是因为磨房里有一个记性好会算帐的缨子。一时间大后生和半大男人们都愿意往苗磨房跑,一是趁磨面看看水车舀水哗啦哗啦的壮观场面,二是来看看苗磨房的小管家,像兔子一样伶俐的姑娘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