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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平原(第二章)
文章来源:   作者:向春   添加时间:2015-11-20 13:53:25   点击:

第二章

 

1、

麻钱走后不久,老额吉终于从人们说话的语气中知道了孟生和红格格的事。她挪动着硕大的身体跺着一双蒙古大脚逼着红格格说,你给我说,孟生哪儿去了?我一直以为他在牛犋里打粮收租子,可从牛犋里回来的渠头(牛犋中设渠头和跑渠口的等职务,负责水利、土地、种植和税收)回老柜来给我缴银子,说,孟东家病得都迈不开腿了,还是爬在马上走了。我还听卖糖葫芦的唐富贵说,我们家的新女婿没来得及入洞房就被唱二人台的亲圪旦勾走了。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咋回事么。

红格格正在穿针引线,她在给全家人缝制冬天的棉裤,当然也有麻钱的。听了老额吉的话,她眼里的泪水噼哩叭啦地掉进暄白的棉花里。

老额吉不依不饶说,你说话呀,夜壶都有嘴儿呢,你给我说,到底咋回事。板凳,给我套车,我上牛犋找他去。

红格格咬断线头说,大家说的都是真的。

老额吉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双手拍着地皮,花白的头发散乱了。我的老天爷呀,我怎么向我的闺女交待呀。孟生这个驴日的,挨枪子儿的,是我把他侍候长大的,我喂大的一条狗他回过头来咬我呀。瘦猪瘦狗能扶,这瘦人不能扶,他瞎了他的狗眼,他不识我的金香玉,迷上了一个戏子,这匹叫驴,戏子是看的,不是用的,他听说哪个戏子是正经东西啦?

老额吉哭着骂着,下巴抖得像把筛子。她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喊板凳,她说,板凳,你给我过来,你把那个枪崩的孟生给我找回来,我要剥他的狗皮当褥子铺,我要把他的骨头捣成泥给我的闺女和女婿添坟。还有你那个兄弟苗麻钱也给我找回来,他也是一条夹着尾巴的狼,我让他带着牲口出去躲大水,他可好,骑着我的大儿马走了个一干二净。

板凳说,老额吉你放心,麻钱哥对开渠感兴趣,他肯定是趁着雨水大观察地形去了。

老额吉说,那我也担心我的大儿马掉膘呀,大儿马是我女婿骑过的,救过我孟家的呀。

麻钱走后,板凳其实是挂念他的。他如果回来了,板凳会高兴,毕竟哥俩在一起他心里有主心骨。如果麻钱不回来了,他也高兴,显得他更加朴实忠诚。总之板凳的心情很好,大雨过后房舍仓圈都受到损害,他在不停地找活干,整个一院房子让他整理得焕然一新。磨房碾房牲畜的事都是他一个人干,一个当两个人用啊。他的好名声不胫而走,马上有殷实人家捎话来,要招他作上门女婿。后套的当地人有个习惯,愿意给闺女招口里来的后生当上门女婿。这有几点好处:一是闺女不出阁不用受婆婆家的气,闺女不白养还能得半个儿子,生下的孙子姓女方家的姓。二是口里来的后生勤劳能吃苦,比当地的男人毛病少。

老额吉听到有人家问板凳的八字,她有点舍不得。于是就去征求板凳的意见。板凳正在低着头铡草,他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要侍候老额吉到老。

板凳有自己的小算盘,在他没有自己的土地之前,他不会考虑成亲的事。一个穷光蛋能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呢,歪瓜裂枣的,还不如没有。等自己混出人样了,娶一个小家碧玉,人样好家底厚,陪嫁就够吃十来八年的。要是运道一高娶上像红格格这样的大家闺秀,从此祖坟上冒青烟,算是改换门庭了。想到这些他浑身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当老额吉问他年底工钱用实物结算行不行时,他说,我不要工钱,我干上几年给我折成地行吗?老额吉说,那你过年回家不给家里带点钱或粮吗?板凳说,我和我麻钱哥商量好了,不发财不回口里。老额吉听了板凳的话,嘬着嘴一半是惊奇一半是称赞地对红格格说,这后生精明啊,他不要鸡蛋他要的是母鸡,这个后生以后是个人物啊。还有那个麻钱娃,也是个才地(人才),他思谋着开渠,有眼光啊。他们哥俩一个踏实,一个精明,我们这么多年雇了那么多长短工,还没有能赶得上他俩。就是不知道麻钱娃到底哪儿去了,我的大儿马肯定掉膘了。

板凳在红格格的洞房夜给孟生下了暗套后,心里挺害怕的。他不知道孟生会不会水,即使会水,猝不及防地连人带马从桥上栽下去也是九死一生。他暗中打听孟生的下落,终于他打听到,孟生还活着,只是病得很厉害,好像腿断了,骑不成马,只能爬在马上。他还是跟着亲圪旦,亲圪旦到哪儿他到哪儿,为了混到戏班子里去,他开始学丝弦。亲圪旦取走了他的魂儿,见到他的人说他瘦成一把二胡了。渐渐地对孟生的愤慨变成了同情,孟生是个可怜人呀,他喜欢一个心爱的女人有什么错呢?可老额吉让他找孟生他还是有些不愿意,他希望他去喜欢亲圪旦去,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可板凳拗不过老额吉。板凳说现在天冷了戏班子不出来演戏了,上哪儿去找啊。老额吉说,不出来演戏了并不是那个勾魂鬼死了,打听他们在哪儿,把那个贱骨头用绳子也要给我捆回来。

听说板凳要出去找哥哥,红格格溜下炕出得门来。板凳以为她负气阻止他,可是没有。她把簇新的棉袄给板凳穿上,说,快去快回,见了孟东家转告他,就说我让他回来,解除我们的婚约。我们以后各自成家,就在这个院子里一起过日子,阿爸留下的家产有他的一半。红格格怕板凳记不住,重复了一遍又让板凳说了一遍,才和老额吉把他送出门来。

板凳穿着红格格做的棉袄暖乎乎的。红格格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板凳骑着一头骡子先找到卖糖葫芦的唐富贵,他是义和隆的半道街,他走街串巷的啥都知道。谁家的公公和儿媳妇在马圈里睡觉生了个六指啦,谁家的闺女是个石女让婆家休啦。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他能倒清楚亲戚之间的称呼关系,比如,一个寡妇带着闺女嫁给了一对父子,寡妇嫁给了儿子,父亲娶了闺女,后来他们分别生下了儿子。如果有人问他这么复杂的关系怎么称呼呢,他就来劲了。他说我如果是那个娶了寡妇的儿子,我的老婆成了她公公的外母娘,她闺女成了我的继女和继母。继母的儿子成了我的弟弟和我老婆的外孙。我的儿子成了他祖父的小舅子,和他自己叔父的叔父。我父亲提到他叔父的时候说是他的小舅子。我的儿子叫他的姐姐作奶奶。我现在是我继母的继父,我孙子的哥哥,我老婆是她女婿的女儿,是她孙子的姐姐,我是自己的爷爷,我弟弟的父亲,我儿子的侄子,我的儿子是我父亲的小舅子-----你可以随便问他,他掐着指头能算清楚。

现在板凳买了他的两串糖葫芦嘎吱嘎吱地吃得呲牙咧嘴。

唐富贵说,咋,这么早就领工钱了?

板凳说,没有,营生做完了,出来动动筋骨。

唐富贵说,咋,营生还能做得完?营生营生要是不往出生还叫什么营生,我的祖先死了几十茬了都是让营生做死的,他们到死还没把营生做完。

板凳说,反正也是个做不完,还不如慢慢地做。我这几天戏瘾大得很,看看哪里有唱大戏的,伺候一下眼睛和耳朵。

唐富贵说,唉,亲圪旦戏班子倒台了你上哪里看戏去,这年头也真是日怪,一根水萝卜一样的亲圪旦原来是个男人身子。

板凳嘴里吊着半个舌头,惊得半天说不上话来。咋,亲圪旦是个男人身子?不可能,我亲眼见过亲圪旦,七仙女下凡。

唐富贵摇着头说,后大套的男人哪一个没见过亲圪旦,多少男人为了她把老婆闺女都卖了,你们家孟掌柜不也是一个?可前几天人们发现她是个男人,把戏班子都砸了。

板凳说,咋,脱下他的衣裳看啦?他长着咱们男人的东西啦?

唐富贵说,那可不长着咱们男人的东西。据说演到换场子的时候,亲圪旦上茅房。乌兰脑包的一个戏迷耳腾一直蹲在茅房的墙根下,因为他看见亲圪旦在上场前口渴了,一口气吃了两只白生生的大蔓菁。他思谋着亲圪旦肯定得中途上茅房。亲圪旦一进茅房他就跳进去抱住了亲圪旦的肉身子,耳腾为了亲圪旦把亲生闺女都卖了,就是想抱一抱亲圪旦的肉身子。可是耳腾发现亲圪旦的奶子是假的,是两口袋荞麦皮,胸脯像大盛魁卖的木头搓板。他伸手往下一摸,乖乖,一砣子肉,比一只猪腰子还大。耳腾从茅房里奔出来连哭带嚎:我日他妈亲圪旦,他是个男人。男人们愤怒了,他们围住了亲圪旦,扯下了他的裤子。耳腾一蔓菁把亲圪旦打得昏死过去,三天都没醒过来。戏班子散了,班子里的人到处找饭碗去了,戏迷男人们上了当受了骗也一个个窝着脑袋回家了,听说只有你家孟掌柜还在乌兰脑包等候着,这人真是日怪呀。那海纳花一样的红格格就上拴不住他的心,男人真是日怪呀。

板凳骑着骡子赶到乌兰脑包,找到他丢裤子的车马大店。掌柜的说,有一个叫孟生的人带着另外的一个人刚走,说是要送那个人回神木老家。板凳忙问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掌柜的说,两个人差不多,男不男女不女的,可能是从宫里逃出来的一对太监。现在就有一些当年的太监流串在外,腰里别着宫里皇帝和娘娘用的御器,到我们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卖个好价钱。

板凳不明白,短短的两个多月,孟生怎么就由一个大男人变得不男不女起来。他明知道亲圪旦是个男人身子,他还送他回什么神木老家,真是跟上鬼了。更犯愁的是,他这样回去怎么向老额吉和红格格交代呢。最后他拿定主意,不能实话实说,老额吉要是让他到神木去找怎么办呢。他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孟生回来,他回来还要分去红格格的一半家产,亏死了。他打算回去告诉老额吉和红格格,戏班子倒闭了,树倒猢狲散了,谁都不知道孟生哪里去了。或者就说亲圪旦和孟生都让人打死了,有人在长胜渠里看见他们胀得像猪尿泡一样。这样红格格就死心了。

板凳在大后套转悠了两天,他怕骡子把粪拉在外面,他脱掉贴身穿的汗衫做了一个布兜,吊在骡子的屁股下,这样骡子的粪就落进屁兜里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天上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不大但冷得刺骨。板凳回到孟柜正是掌灯时分,没想到他和麻钱同时进门。

 

2、

 

麻钱看到板凳刚想叫声兄弟,人就从马上跌下来。板凳拽起麻钱,他吓了一跳,麻钱的身上还穿着单衣,人烫得像火炭一样。大白狗欢儿叫起来,老额吉听到动静知道是板凳回来了,她披了棉袄,一只手用大襟捂着嘴,另一只手提着顶门棍,急颠颠地跑出来。她以为板凳背着的人是孟生,她抖着声音骂着,你这个没头鬼死不回家的你还知道回来,她颤微微地扑上来就要打。板凳说,老额吉别打,这是我麻钱哥,他病得厉害。老额吉扬起来的顶门棍在空中迟疑了一下还是落在了麻钱的屁股上。她说,麻钱也该打,他也是一只喂不熟的狗,要不是病得快见阎王爷了他还不回来呢。我是怕失了我四条腿的大儿马,两条腿的人不稀罕。

板凳把麻钱背进厢房放在炕上,老额吉抱着一捆红柳随后进来。她蹲在灶旁烧火煮姜汤,她抬起头来盯着板凳看。板凳明白她急于想知道孟生的消息。板凳一张嘴把本来编好的话忘了,他原原本本地把他听到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说的很急,中间还被噎得打了一个嗝。打第二个嗝的时候,他和老额吉同时看见红格格站在门口。老额吉全身抖动得像筛糠,她埋下头去,没说一句话。

红格格搀起老额吉,老额吉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说:

我咋还不死呀,我是个白头牛(不吉祥的意思)。当初我刚成亲,男人从天黑开始拉肚子,第二天早上就拉出一堆肠子,晌午就咽气了。我肚子里的娃都四个月了,是个小子,可没想到我撅起屁股放了个屁,娃就掉在茅坑里了。自从我进了这个家门,男人们死的死走的走,我的阴气太重啊,我咋还不死呀,让龙抓(雷劈)了我就好了。老额吉跪在院子中央,她向着锅底似的天呵呵地哭着,老天爷呀,我连一只蚊子都没捏死过,保佑我苦命的娃吧,保佑我的红格格吧。红格格扑进老额吉的怀里放声大哭。

听着她们的哭声,板凳和麻钱也背着对方抹着眼泪。麻钱说,我不该把孟生那狗日的从渠里救上来。

板凳说,咋,是你把他从水里救上来的?

麻钱说,我把那狗日的当一只蛤蟆捞上来,我把他劁了。

板凳上来捂住麻钱的嘴,眼睛向外漂了一眼,趴在麻钱耳朵上说,难怪人家说他不男不女的像个太监,麻钱哥你太日能了。咱俩干的是同样一件好事,是我把他用一根绳子绊进义和渠的。但这事儿不能让别人知道,让别人知道就是犯了王法,我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让这件事沤到肚子里。

麻钱说,我们是兄弟,你是我的胳膊我是你的腿,我们谁也不能出卖谁。

两个后生伸出手在空中用力一握,相对笑了一笑。心离得更近了。

板凳和麻钱把老额吉红格格扶在厢房的炕上,炕烧得很热。红格格钻在老额吉的怀里,羞得不好意思露出脸来。板凳把就要生产的黑头羊拉到地下,铺了麦秸,就让它在地下下羔。四个人坐在炕上,板凳从自己的褡裢里拿出他给两个主人的礼物。给老额吉的是一顶平绒帽子,给红格格的是一双洋线袜子。板凳说,麻钱哥,我不知道你回来,没给你买东西。

麻钱知道板凳比自己会来事,他就没想起来给主人买东西。但他明白,板凳能给主人带来帽子,他能给主人带来面子。于是他对老额吉和红格格说,我要给孟家修一条大干渠。

黑头羊要分娩了,它时高时低地呻吟着,声音痛楚而柔软。

起初大家没有听清楚麻钱说了句什么。是红格格从老额吉的怀里抬起头,她第一次把眼光长久在放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她发现这个年轻人长得虎头圆脑,眼神明朗,直抵人心。板凳跟他比起来就纤秀得多,书生一般。

麻钱又重复了一遍说,我要给孟家修一条大干渠,渠路基本定在了旧兆河渠。

红格格说,你咋知道阿爸生前就想修一条渠?

老额吉说,阿弥陀佛,我女婿就是想开一条渠到包头兑银子,才赶上那个枪崩的传头子病(鼠役,黑死病,据说头一低就死去)的。可怜我那儿把银子捆在马背上才让孟生带回家。直指望那个没头鬼孟生能了我们全家的心愿,没想到他是一条不会摇尾巴的狗,再让我见到他我非敲塌他的天灵盖。

板凳说,我麻钱哥这一段日子出去干的是正事,两个孟生打烂也捏不成我一个麻钱哥。

老额吉对麻钱说,你说说具体咋个开法。

麻钱说,选定兆河渠,一是因为孟家的土地大部分都在兆河渠两岸,干渠通水后我们可以自行控制用水,经我们兆河渠灌溉的土地都要给我们交水租。兆河渠流经的荒地我们可以大量租种或转租,几年后就可改造成良田。二是兆河渠属于黄河决口后形成的天然沟壑,动工时挖动的土方量少,会省去很大一部分人工。引水口定在黄河最靠北的一个从西北到东南将近九十度的一个拐弯处,地势低陷,水流湍急,冲刷力极强。另外,天然沟壕的水流冲击趋势可以帮助我们确定渠路走向,它容易淤积的地方正是我们在设计时需要避开或取直或加大弯度增大水流冲击力度的地方。渠的尾梢甩入乌加河,主渠上建两座大桥,引水口一处大型草闸,起提高水位和调节水量的作用。在主渠收到效益后,继续投入下游支渠的修建,支渠可以和左右相邻的沙河渠和通济渠连环,水量大的时候可以结济,水量少的时候可以借用,这样互通有无,掌握用水的最佳程度,抗旱防涝,让灌溉面积有效增大。

板凳说,麻钱哥,我听你这意思是修大干渠是为了有更多的土地和水租银,那我们还不如用钱直接买地。

麻钱说,直接走和绕一步走是不一样的。比如花一分钱买来一分地,回报是两分钱。花一分钱修渠,也许前三年没有回报,但三年之后回报是不可估量的。大后套这个地方很特殊,人得跟着渠走。当初王义和他们开发河套的时候也是从开渠入手,有了水土地才能长庄稼,粮食可以变成银子,银子可以变成一切。有了私渠,就有了流动的银子,它流经的每一个地方,都会生出银子。渠可以浇地,可以水路运输,可以聚集人气,渠是大后套的命脉。

老额吉蹲在地上给黑头羊拥肚子,他说,麻钱娃说的我大部分能听得懂,但这是一项大工程,大到天时地利小到一锹土,都要有章法。像这羊怀胎到生产,哪一个节骨眼儿出问题都会流产。我知道有私渠就能发家,我女婿做梦都想有一条自己家的渠,好让我的红格格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可树大了也招风啊。当初地商们为了争渠斗水,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王义和有五条私渠,之后大半个河套就成了他家的了,他家富得虱子鼻子里都流胡油哩,耗子打喷嚏都喷银子哩。可是后来朝庭都眼红他,给他下耗子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乖乖地把渠道交了公。这义和渠也是因为官办后严重失修,官家怕它废了,才又让王家经营起来了。

麻钱说,现在的世道跟有皇帝的时候不一样了,这样的局势至少还要延续一段时间,我们的渠只要能用上十来八年的,我们就可以积累巨大的财富。有钱了,我们可以办学堂,开药铺,做功在千秋的大事业。孙子兵法说乱中取胜,我看这个机会来了。眼下道光光绪年间修的八大干渠变成官渠之后,逐渐无人看管,已大半废淤。当时的风流人物要么过世,要么伤疤忧痛不愿重修旧事,现在需要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小的环境来说,今年山西陕西大旱,明年开春会有大量的难民涌进河套,我们可以雇用廉价劳动力,节省开支。

板凳说,麻钱哥,啥叫个劳动力?

麻钱想想说,就是劳力。

板凳说,劳力我懂,我就是劳力,可劳力就是劳力你为啥要说劳动力?

老额吉说,劳动力就是劳动的时候要卖力。

板凳说,要说劳动卖力,没有人比我更实在的,等我们家里的地更多了,我就更有机会卖力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红格格。可红格格的眼神很专注地放在苗麻钱身上。这让板凳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板凳把自己当成孟家的人了,麻钱外出这一个多月,他应该和孟家的关系更融洽一些。

红格格说,板凳你先别插话,麻钱你算算要花多少钱。

麻钱说,明天我就去拜访王义和,我已拜他为师,让他帮我最后确定渠线。渠线定后才能准确地丈量土方,我就可以估算一下所用银两,我们再想办法集资。年前年后的这段时间,家里的事情让我板凳兄弟多操心,我还得在外面多看看多走走,开春消土后我们就动工。

红格格点点头。

板凳听说麻钱和大财主王义和也搭上了关系,他心里有些不悦。麻钱心眼太多了,在他弯腰撅腚地埋头给东家做秋冬季的活计的时候,麻钱他背着所有的人去琢磨他的大事去了。他在外面浪荡了一个多月,天冷了回来了,天文地理的说得天花乱坠,主人对他的态度热络得能融化门外的大雪。

黑头羊破羊水了,屋子里即刻充满了腥热的味道。板凳跳下地给老额吉帮忙。先下来的是一条腿,老额吉把这条羊腿塞进去,揉着羊肚子转换羔子的方向。她边动做边教板凳怎么做。她说,做甚营生都有章法,实在走不通就退一步,这不就下来了。这样的活我就教给你行了,你麻钱哥有大事要做。

板凳听了这话心里真的不高兴了,他瞄一眼苗麻钱,他已经歪在炕上睡着了。红格格正把一条洋毯往他的身上揪呢。板凳知道这条洋毯是红格格贴身用的,毛茸茸的,看一眼都暖和。

小羊羔咩咩地叫了起来,又是一只黑头羊。它浑身湿漉漉地挣扎着想站起来,一次次地摔倒了。老额吉把它抱在怀里说,是一个公羊,看性急的。板凳,把胎盘放锅里,搁点调料,我们打牙祭。胎盘是唐僧肉,吃了长生不老。

 

3、

 

义和隆位于大后套腹地,围城有二十五里的城墙,四个城门。义和渠从镇子的中心穿过,义和桥木质结构,是各大干渠上最雄伟的一座。义和桥下是水路码头,来往商贩云集。义和渠两侧商铺林立,尤其是外蒙古叛军进入乌兰脑包后,乌兰脑包的商人向义和隆蜂涌而来,义和隆逐渐成为后套地区的商业集散地。建县后,义和隆同时成为绥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义和庙建在义和渠北岸全县城地势最高处,当初是王义和与地商们合资开渠竣工后修建,用来商议开渠用水事宜的。寺庙建有正殿偏殿,山门、钟楼、鼓楼和戏院。前廊立一石碑,碑文如下:

 

遵夏禹王导河之法,仿效神李冰开渠之规,渠口宽狭合度,支渠深浅得宜。高不病旱,卑不病涝,耕者数百户,咸获其利,二十年来不知歉岁。家给人足,老安少怀,虽籍二仪之造化,实资一人之经济---

 

十月一是王义和的六十五大寿,天刚亮,整个镇子的空气中就弥漫着过大年的那种味道。祝寿宴会在义和庙举行,各大有名的商号送烟酒糖茶的,送大鱼大肉的,二饼子车拉着吱扭吱扭地此起彼伏地响。有一家缸坊的送酒车翻了,酒坛子滚落了一地。一个要饭的外地人骑着一匹跛驴路过,他翻身下驴,拾起残酒痛饮,片刻就酩酊大醉。他抱着驴头打着竹板唱道:

 

狗屎滩专长洋辣辣菜,

衙门里尽是呼拉盖(蒙古语,贼)。

泪蛋蛋本是心上的油,

你不难活它不流。

泪蛋蛋本是心上的血,

你不难活它不滴。

老天爷爷不公平,

富的富来穷的穷。

黄连苦胆苦豆根,

苦言苦语苦在心。

灯盏盏油干黑洞洞,

苦日子多会能熬尽。

 

他叮叮咣咣地唱着,流着半尽长的清鼻涕。好心人看他一副败兴的样子就提醒他说,讨吃的别嚎丧了。那讨吃的甩一把鼻涕说,我有名有姓的,我叫苟五蛋,少叫我讨吃的,讨吃的能骑得起驴么?好心人又说,讨吃驴,今天是王大财东的寿日,他儿子是保安团团总,穿四个黑口袋的,小心他抓你去住顶棚房(从封冻的河上凿一口子,把人扔进去)。要饭的把鼻涕甩了个几丈远说,我上面一颗头下面一颗球,我啥也没有我怕个球。让我住顶棚房更好,我正愁没棺材呢。话音未落,果然几个穿四个黑口袋的把他连推带拉带走了。他边走还边说,你们带我去哪儿呀,我熬胶不粘沤粪不臭,你们要吃了我这砣夹生屎呀?

鞭炮响起来了,足有半个时辰,孩子们都站在房顶上往义和庙看,大人们怕娃把房顶子踩塌了,直着脖子喊。整个义和隆开了锅。

 

老寿星王义和坐在太师椅上,他一身布衣,罩一件黑色绸缎马夹,这件马夹是山西省省长阎锡山送给他的,不是重要的仪式他是不会上身的。那是民国二年,山西总督兼省长阎锡山被北洋军伐和晋内反阎势力排挤得难以立足,曾一度下野到河套隐循。王义和陪着他巡视了河套各渠道,报告了垦殖情况。阎锡山对王义和奖慰有加,嘱其努力经营,将来晋绥两省的军粮民食有以赖之。王义和真有点受宠若惊。财主爱财一点不假,可财多到下一辈子都吃不完的时候,就想借助财要一些体面。王义和引其次子王也天拜谒阎锡山,当场被阎收为义子。王大财东仰起头哈哈大笑,他笑财是个好东西啊,连中国少有的几个实力派人物之一阎锡山也和他套近乎了。所以,王义和一穿上这件马夹,县知事也是买帐的。今天的座上宾除了县知事还有河套地区的一些大乡绅,他们方头大脸地坐在上席,红光满面,在无数盏胡油灯下,更像祭祖案几上的一排牺牲。

也许是没了皇帝后相应的规矩也有所减少,今天的寿席家眷们也并坐期间,花花绿绿的,也算新朝新气象。

长子王也平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不拘言笑,衣服穿得很拘谨,对襟夹袄绷在身上,人直溜溜地竖在衣服里,大气出不上来的样子,似乎比他的爹还要老成一些。他的妻子郭氏是一个肥沃的女人,脸上看粗而不俗,她的娘家是当年著名的郭柜,后来败落了。她读过私塾,会背四书五经百家姓,还可以说出哪一家姓氏的出处。她还会生娃,一撅屁股一个小子,一个个虎头豹脚,机灵得像套河里的板刮子(黄河鲫鱼),结实得像熟地里的马牙玉茭子(一种引进的玉米品种),优良品种啊。可这女人并没有因为肚子好而倨功自傲,也没有因为自己娘家衰落而低人一等,她看上去宠辱不惊,四平八稳。

次子王也天把所有的胸无点墨和飞扬跋扈都贴在了脸上,他的一只手总放在枪盒子上,说五句话就要说一句老子毙了你。他苦心经营的老子本来打算让大儿子王也平继承祖业,让小儿子王也天改换门庭,可大儿子对水利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只能干好一亩三分田内的事情。二儿子虽好舞枪弄棒,可结交的都是地痞土匪二六子,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王义和痛心疾首说,大半个河套都是咱家的,你为啥还要抢啊。王也天说,我抢的不是东西我抢的是人。我要河套的老百姓一听到我王也天三个字就天灵盖发软腿肚子抽筋。王义和知道二儿子是个天生的贼骨头,不省油的灯,可又对他不死心。于是送他到北京汇文中学读书,没想到他在北京又结交了一批地痞流氓,出入烟花酒楼,狎妓吸料面五毒俱全,最后搞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后被王义和的把兄弟绥远都统马福祥委任为五原县保安团团总,回到了县城义和隆。从此他便在河套地区招兵买马,屯粮积草,网罗团兵。逐渐扩大自己的军事力量。他的原配是达拉特札萨克孙王的二格格,据说是达拉特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孙王为了得到袁世凯的宠遇,实现封王和当盟长的愿望,竭力给袁世凯献宝进贡。为了筹措资金,把大片肥沃的牧场草原租给王义和。王也天和父亲到孙王府丈量土地时看上了二格格,他带着二格格骑马玩跑马里(用跑马丈量土地)的游戏,他们走出去很远王也天假装迷了路。他们找了一顶帐篷住下,王也天对二格格关心备至没有丝毫冒犯之意,那时他梳着苍蝇上去都能闪了腰的小分头,中山服,一口北京话,舌头卷得像刨木花。第二天回到孙王府,二人手拉着手羞答答地站在孙王面前,孙王以为生米做成了熟饭,他本来对王家二少爷的行径早有耳闻,无奈眼下他正有求于王家,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要把二格格嫁到王家。没想到卖给王家的草原几年之后就给王家鸡生蛋蛋生鸡带来了出人意料的回报。成了王家人的二格格看到达拉的草原越来越少了,想让父亲赎回当年自己家的草原,可王家说二格格生在曹营心在汉,全家人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王也天也看腻了她那张粉脸,说比柿饼子还难看,也不待见了。

王家的两个儿子小的时候睡在一张炕上,也平一起床,也天就把一泡憋足了的尿撒进他的被窝个里,害得也平总是挨骂。秋天的第一只西瓜熟了,娘杀了瓜分给弟兄俩各一瓣。娘一转身,也天就把吐沫吐进两瓣西瓜里。也平一生气,一口气跑进瓜地里,把所有的瓜蛋子一个一个地劈烂。爹把他吊在房梁上打,他咬破了嘴唇,他就是不说为什么。爹请来杨秀才给他们当私塾先生,杨先生教书非常严格,背不会书不能挪地方。可是也天坐不住,屁股底下生了蛔虫,扭来扭去,东张西望。他就想了个办法,他给杨先生的水杯里放了巴豆,杨先生不停地去茅房。也平从小心重,他怕把杨先生拉坏了,王家吃罪不起,就戳穿了也天的勾当。也天为了报复哥哥,在野地里猫了一天抓着了两只蝎子,放进也平的鞋壳子里,也平一穿鞋就惨叫起来。那时王夫人还活着,挪着一双小脚作势要打他,他就扑通一声跌在院子里,装死,抽风,娘一着急,就吓得晕死过去。爹总是在外面开渠,一年见不着几次,娘没有一点办法来管束她的二儿子。杨先生对王也天其实不报什么希望,只是碍于王太太的一片父母心,不好说放弃。后来他把兄弟俩分开,一人一间房子,谁也不要影响谁。可怜王太太望子成龙,就陪着也天背书,最后王太太把四书五经都背得烂熟如泥,王也天还是一问三不知。最可恨的是有一次,王也天溜出书房,他怕先生和母亲追他,就从外面锁了门,溜了。母亲和杨先生被锁在里边,他们想喊人,也平在厢房里呜哩哇拉背书听不见,再喊又怕邻居听见,过来不好看,两个人只好等着,等这个逆子回来。可是先回来的是老子王义和,他一看这情形,火从胆边生。虽然没有当场羞辱杨先生的斯文,脸色也比锅底子难看。拿来王也天问罪,可找遍了义和隆没有王也天的影子。后来在一口废弃了的菜窖里发现了王也天,他几乎义和隆所有的鸡们在一起。他用一晚上的时间偷了一百只鸡,作案工具只是一把铁锹。他烧上一些柴灰放在铁锹上伸进鸡窝里,鸡到晚上是瞎的,感觉到暖和就站在了铁锹上,就这样鸡就到手了。王义和把他拎回家,问他为什么要把母亲和杨先生锁在书房里,他眨着小眼睛说,是先生让我把他们锁起来的。这么一来,母亲和杨先生就说不清楚了。王义和和夫人本来是患难夫妻,感情笃深,中间插了这么一扛子,王义和煞是气恼。后来夫人生也玉,王义和怀疑也玉不是自己的,对夫人冷言冷语。夫人的性子和也玉一模一样,她让王义和给她道歉,可王义和不理这个茬,又上渠口了。夫人走的时候是一个夜晚,两个儿子睡在炕上,她的怀里抱着也玉。他摸着大儿子的头,心想,儿啊,你这么老实娘放心不下呀,可她嘴上什么也没说。他摸着二儿子的头,心想,儿啊,你啥时候能不偷不抢不坏啊,娘怕你受到惩罚啊,她嘴里什么也没说。她看着两个儿子睡了,她把也玉塞进大儿子的被窝里。半夜大儿子被也玉哭醒,他到处找娘,娘已经吊死在马圈里。娘死后,也平把也天逼在一个墙角里,他挽起了袖子。也天知道装死的那一招不管用了,吓得即刻尿了一裤裆。原来他是个胆小鬼。也平上去抡圈了拳头,差点打出了他的狗脑子。后来他们俩像一对仇人,几乎再没有说过话。

王义和慢慢想过来是自己错了,十分怀念他的妻子,后来王夫人的一个表妹看着三个没娘的孩子可怜,就过来带三个孩子。她和王义和也能说得来,王义和有心把表妹续了弦。可王也天一看一个生女人睡在他家的厢房里,看着横竖不顺眼。他先是下耗子夹夹断了她的小脚,后来又把她推进山药窖里差点摔断了腰。表妹看得出来她如果继续待在王家性命难保。于是也就走了。他本来和孩子们有了感情,她瘸着小脚流着眼泪一步一回头,还是走了。王家的事传到左邻右村去就变了样,人们说王家又一个女人吊死在了马圈里,舌头吊得一尺红布那么长。所以知道王家的人家都不愿意到王家来,说王家阴虚,留不住女人。他再没有续娶,并且立下家规,王家的男人只能娶妻不得纳妾。王家的两个少夫人非常感激公公的正义,对公公视若亲爹。王义和自从死了夫人,完全改变了年轻气盛的性格,凡事温和平稳,赢得了一片好人缘。他把对夫人的愧疚和爱加在闺女也玉名下,对他的闺女百依百顺,结果也玉就惯成现在这个样子。

小女王也玉长了一副男人的骨头,当年父亲请了少林寺的人做王柜的把式匠(家兵),她从小就跟着伙计们习武练功,身手不凡。早年也有一些提亲的,可她骄傲得非同一般,她说谁家的财产和她家一样多谁的武艺跟她一样好,她才肯下嫁。于是就有话传出来说,等新皇帝生出来后再嫁也不迟,大后套没人能配上她。眼下她已二十五六,父亲曾提议招个女婿进门,五官端正身强力壮就行。可王也玉说,便宜了它,我爹养大了我还要养老他。其实她是怕别人说自己嫁不出去了才招女婿的。可是她迟迟不出嫁,两个嫂子就不高兴,她老是横行霸道,要在家里充当婆婆的角色,惹得大家不待见。可她是父亲的命根子,父亲看着她总是摇头唏嘘再三,这闺女要是个小子就好了。

祝寿的程序很简单,先分批分辈数拜寿,之后馈赠寿品,筵席就要开始的时候,家丁禀报说,有老东家的一个徒弟给师父拜寿来了。王家人连王义和也纳闷,哪里来的一个徒弟呀。话传下去,人带上来,王义和看见原来是孟柜的苗麻钱带着另外的一个后生来了。王义和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寿做了一年没一年啊,人老了,把我的徒弟都忘了,不过拜师的仪式还没举行,今天磕个头就算数了。你带来的那个后生是谁?

苗麻钱说,是我的兄弟杨板凳。

王也玉看着两个小伙子不屑一顾地问,这是哪一路的财神啊,说话口音酸蔓菁味儿。

王义和说,你可不能小看苗麻钱这后生,他现在是孟家的一个长工,可以后是义和隆的顶梁柱。

王也天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说,他们是孟柜的?

板凳抢先回答说,我们是孟柜的渠头。

王也天说,我怎么不知道孟柜有这么两个渠头。说说,孟柜的大牛犋有多少顷熟地,每年收多少石粮食,有多少匹骡马多少头牛羊,多少长短工,大收时一天吃多少斤盐---

麻钱作答如流。

王也天说,看来还真是熟悉孟柜的大牛犋。据说孟柜留不住男人,新女婿没入洞房就被戏班子的粉头勾走了,你俩是不是想顶替做上门女婿的?

孙氏撇着嘴说,你怎么知道是没入洞房就跑了?入没入洞房你看见了?

王也天说,妇道人家少说话。

孙氏说,也玉不也是妇道人家吗?

王也玉说,我姓王你明白吗?

孙氏说,我的儿子姓王你明白吗?

你的儿子是你生的吗?借来的儿子也是儿子吗?

王义和不耐烦地阻止到,客人上门,你们休得无礼。都是我这几年年龄大了,过分怜惜子弟,把你们惯得越来越不懂规矩。

麻钱和板凳给王义和拜了寿,把准备好的寿礼,展现在王义和的面前。这是一张色彩鲜艳的虎皮,熟得又绵又软,毛色润泽。王义和啧啧称赞着,爱不释手。他说,孟柜才有这么好的东西,这是宫庭里御用的珍品啊。

一直神眉佛眼的刘知事欠身看了一眼这张虎皮,脸上的表情有一些复杂,接着他很快调整,闭上眼睛似乎闭目养神。

孙氏说,宫里的东西也未必,红格格的母亲不过是大清公主带过来的侍女。

王也天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

孙氏说,在你们王家大家女末必如小家女吃香。孙氏的意思很明了,她这个达拉特王爷府的大家女比不上郭氏,因为她长了个好屁股会生儿子。而王家的田地是按男丁的人头数分配的。郭氏的屁股一撅,王家的十顷田地就分到了王也平的名下。一块大蛋糕,眼看着留给王也天的越来越小了。她自觉很是吃了亏,她看到老大家所有的儿子,个个像是从她身上剜下的肉。

没想到小家女郭氏听了妯娌的话,表现出了大家风范。她小声对也玉说,你别老跟二嫂斗气,你在王家娇生惯养,我们都宠着你。可你二嫂做姑娘的时候整个王府上下都得看她的眼色。老嫂如母,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这话说得声音不高,可真是体面。也玉和孙氏噤了声低了头。这时郭氏给了丈夫一个眼色。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也平在妻子郭氏的示意下,对父亲耳语了一些什么,大概意思可能是孟家为什么送这么贵重的寿礼,那个徒弟认你这个师父有何贵干呢。王义和摸着山羊胡子,对着刘知事笑眯眯地说,咱们五原县后继有人啊。现在孟家要出钱开挖兆河渠,这是利在千秋的好事情。眼前这个小伙子需要我的帮助,我也就以我的古稀之年最后尽绵薄之力,还望知事大人多加支持啊。

 

4、

 

孟家又恢复了过去的活力。老额吉灰白的头发突然也顶出了黑发,她笑起来底气十足,像新打作的一只风匣。红格格脸上有了红晕,每到黄昏她还是坐在窗前向外了望,但是看见麻钱和板凳从门口进来,她立刻从炕上溜下来,跑出去,接过他们的马,对他俩笑出深深的酒窝。本来板凳想留在家里照顾老额吉和红格格,他说等麻钱哥的大干渠修好了,他要把孟家所有的土地都经营起来,他要让孟家的土地越来越多越来越肥,产量越来越高。可老额吉说她身子还硬朗,让他们哥俩一起出去和王财东学习开渠定线的技术,还说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在身,让他多看麻钱的眼色,多长点心眼儿。板凳觉得自己虽然比不了麻钱的才能,可同样受到老额吉的重用,心里很是受用,和麻钱的配合也很默契,哥俩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心贴得更近了。

王义和是名震河套的大财东,水利专家,可他做起事来不要命的劲头让这哥俩打心睛眼儿里佩服。他们一出去就是半月二十天,走在哪里住在哪里吃在哪里。为了搞清楚相对环境内的地势高低,他们三个在数九寒天的野外一爬就是一晚上。在当时没有任何科学仪器的情况下,王义和总结出一条测量地形的土办法。河套平原西南高,东北低,义和隆一带是南面黄河冲击扇和北面狼山洪积平原的中间低陷带。相对地势和地形观测起来就不太容易。比如暴雨天,人站在一个开阔处,观察地面迳流的流转方向。黄河决口后,骑着快马用木杆测量水的深度,也可以把握地势的高低变化。在勘定的渠线上,黑夜,疏落地点上三盏灯,放在地面的一条直线上,然后人爬在地上,根据气压原理一段一段地倒换观测地形高低,并打桩标记。决定了渠线后,用十个柳编水斗,举成白色,斗沿上各钉一丈多长的竹杆,自渠口起,每隔二几丈远立一个水斗,共立十个,随即站在第一个水斗南面,向北了望地形高低,以测定开渠的坡度和每一个竹杆下应取土的深度,书于木签上,依次类推。直至渠梢。

 

过了年关,兆河渠工程的眉目清晰起来。从黄河起,沿经三合公、正义、和瑞、陈旺圪旦,入五加河,全长一百三十里,预计三丈宽六尺深,坡度为1/6000到1/7100,需挖土方十几万立方。从黄河直接引水,中间修三座桥梁,大型分水提水闸坝三个。全面竣工后将耗银十万两。

麻钱兄弟和老额吉红格格一商量,老额吉发了愁。她说家里最多有三万两银子,就算加上明年后年的地租银和所收的粮食,也不够一半的费用。麻钱兄弟又去和师父商量,王义和慷慨地说,不要紧,先开工,钱不够了他垫付。麻钱兄弟感激之余发现,王也天对他们哥俩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转变。他放下趾高气扬的派头,和他的爹一起对麻钱兄弟嘘寒问暖的。他们父子还打听老额吉的情况,麻钱知道,他们并不是关心老额吉,他们是想打红格格的主意。他们打听孟家的私事,麻钱是一问三不知。板凳一张嘴就让麻钱挡回去。

从孟家出来门口遇到了二少奶奶,她领着她的孩子亮水从学堂回来,她看到麻钱兄弟也十分亲切,她说,哟两位兄弟怎么就走了,麻钱兄弟,你以后来家不要客气,我们可能快要成亲戚了吧。

麻钱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以然。

二少奶奶拉紧西宁筒子的斗蓬说,你们看不出也玉小姐看上麻钱兄弟了吗,不然她怎么会对你那么凶。她的脾气我们都知道,她撒野就是撒娇呢。

听了二少奶奶的话,麻钱的脸的脸红到脖根子上。他结结巴马地说,二少奶奶不要开玩笑,我老家有媳妇了。说完拉着板凳就走。可二少奶奶意犹末尽,她追上来又说,就是想做上门女婿也应该到孟家,那红格格是义和隆独一份的人材,那------二少奶奶在给麻钱提醒哩。

板凳赶上麻钱,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说,你家里有媳妇都没告诉我?

麻钱甩开他的胳膊说,你真笨还是装笨呀?

 

过了二月二,果然义和隆的媒婆人称梅姨的,在一个黄昏来到了孟家。她提着一杆大烟袋,拧着一对小脚,牙签似地站在老额吉面前,她啧啧啧地说着称赞的话,直到让人倒了牙床。她说的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她说红格格不是人,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可是七仙女早晚也得配懂永。她说义和隆其实还没有配得上红格格的人,可有一个人对红格格仰慕已久情有独钟,他们府上家大业大河套一霸,他本人关公再世一表人材,肚里有墨水,手里有巴缨子(手枪),吃的是官饭放的是私骆驼,他一跺脚义和桥都要摇一摇---

老额吉听得出来,她说的是王家的二少东家,一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亏得王家能想得出来,他们想让红格格去做小,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老额吉的身体哆嗦起来。她拍着炕沿说:

你说让我的红格格做小?你真能张开那扇死人口。

梅姨没想到老额吉这么不给面子,她撇着嘴说:

哎哟哟老额吉,不能那么说话呀,亲事不成人意在,我也是在费着吐沫星子给人做好事,要不看在你们是正道人家,我还不会来磨这个鞋底子呢。这少东家的头房是个大家闺秀,婆婆也过世得早,过去有她的好日子过。

老额吉说,正道人家的闺女不给别人做小。

梅姨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烟锅袋子说:

说来呢,话也就不好听了,大家都明白,红格格到底也是园过房的人了---

老额吉举起了鞋底子,下逐客令了。

麻钱和板凳听到了媒婆说的话,心里气愤。麻钱给板凳使了个眼色,他俩提了水一层层地浇在门外的下坡处,地面上马上结了薄薄的冰还看不出来。板凳又在上面抹了一层胡油。媒婆一出大门,就妈呀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老额吉哭,红格格也哭。老额吉说,他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开春马上就要开渠,我们得罪不起他们。

板凳说,不要怕,有我和麻钱哥呢,宁可不开渠,都不能让红格格受委屈。

麻钱说,你们不要急,我听人说王家的祖制不纳妾,除非续弦。我估摸这不是王财东的意思,可能是二少财东背着老爷子这么做的。

板凳说,他还不是看上咱家的家产,全义和隆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

老额吉听了麻钱的话,觉得有道理。心宽了一点。她摸着红格格的头说:

我娃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的心干净得月亮一样。我娃不能嫁出去,我孟家的家产下一辈子都吃不完,我娃不能到别人家受罪去。她抹了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抬起头看着麻钱和板凳说,你们要是有心人,无论如何要开好这条大干渠,给我的女儿我的女婿我们孟家争口气,要是那个没头鬼三年还不回来,老额吉我做主,让红格格挑你们中的一个当哥哥一个作女婿。我看来了,你们兄弟俩是两个厚道娃,把红格格托付给你俩我就放心了。不过有一点我得说明白,只有红格格有权利挑你们其中的一个做女婿,你们没有权利争来争去的。你们心里一定记住我说的话。我说不定哪天老眼一闭就走了,看在我们孟家从来没把你们当外人看待的份儿上,不要让我死不瞑目吧。

板凳跪了下来,麻钱碰了碰板凳的脚,板凳又站了起来。

老额吉拍着红格格说,娃,别哭了,老额吉的心破得就像那蜜蜂窝了。我真想吃了那个没头鬼的肉呀。

 

早春三月,河套大地开始解冻。这个季节每家每户都要出壮劳力到黄河干渠上洗渠。在河套洗渠口是最艰苦最耗人力物力的一项劳动。

用水期间,调节水量,提高水位,都要在渠中做坝,或者用草闸来堵塞。这样渠口上就会积澄很多的泥沙。封河后引水口上也会积澄大量泥沙。开春用水前,必须把淤积在渠口上的泥沙挖出来,才能保证开河后,黄河水畅通无阻地进入渠道。单这项工程,每年要挖出上万立方的泥沙,用掉上万个人工。这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劳作,壮劳力提前几天就不能碰女人,肚子里还要吃上些有油水的东西,下河之前要跑上五里地,浑身冒了汗,脱了裤子提了铁锹箩筐跳进裹满冰碴子的泥水里。人们不约而同地都脱裤子,裤子在淤泥里泡久了就糟了,况且穿着裤子跳进淤泥里裤子沾着腿会更冷,冷进骨髓里。通常这个营生要速战速决,中间不能停歇,肚子里不能空着。大姑娘小媳妇们来送热饭热水,就热塞进男人们的嘴里。女人们习惯了男人们洗渠口,也不在意男人的私处。其实男人们下身裹着泥浆,像穿了另外一层裤子,身上冒着热气,像一只蒸笼,根本看不出啥来。

县衙门张贴了公告,每家每户都要出壮劳力上渠口。板凳看到了,就收拾家具准备到渠口上去。红格格和老额吉给他准备干粮。老额吉说,洗渠口这营生不是人做的,尤其是第一次上渠口,冰渣子能渗进骨髓里。这和女人生娃一样,第一次难肠得能要人命。经过了头一遭以后就好了,就忘了疼了。老额吉当着板凳和红格格的面说生娃的事,让这两个人有些脸红。板凳还有一些兴奋,麻钱到乌兰脑包买定渠线用的水斗子去了,他第一次独自代表孟家去做一件营生,他一定要让全义和隆的人都说,你们看,孟柜的那个后生,是做营生的好把式。这么想着他的身上渗出汗来,再瞄一眼红格格,红格格拿着一双胶皮套鞋给他递过来,他伸出手去接,脸上腾起两砣红。可是天快亮时,麻钱赶回来了,把马累坏了,马在马圈里吃草的声音唰唰地响。老额吉房里生起了火,可能给麻钱烧洗热身子的水,这就说明麻钱也要上渠口了。

第二天他们到了渠口上,麻钱三下五除二就脱光了衣服,站在渠背上,他掬了渠里的冰渣子往自己身上搓,不一会就浑身通红,冒出了热气。板凳衣服脱了一半就有点泄气,他的体格和麻钱比起来就像羊见了马。人比人得脱了比啊。尽管渠背上到处都是冒着热气的“白条鸡”,板凳还是有点害羞,在河岸上遮遮掩掩不自在。正在这时挑着货担的唐富贵过来说,哎呀,板凳后生,你腿上的东西咋那么小呀,你看看人家,又是骨头又是肉。他一只手指着麻钱。板凳不知道,洗渠口的男人一遇冷,下身自然就缩进肚子里。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裆里确实是空的。而麻钱的下身却挺着,如打鸣的公鸡。他早听说过在河套有一个讲究,上渠口前,用洋烟水把全身泡了,再吃一碗洋烟壳子水煮的臊子面。这个秘方隆兴长的人也知道,可谁家能用得起哩?板凳听了唐富贵的话,羞得赶快圪蹴下。他想,怪不得红格格和老额吉折腾到天亮,她们是给麻钱用洋烟水泡身哩。

后晌太阳最暖的时候,老额吉赶着二饼子车来了。她怀里搂着个白荐子皮袄,远远地就喊,麻钱板凳后生们,我做了猪油渣子肉馅饼,包在白荐子皮袄里,还热乎着呢,快来吃吧。

麻钱跑过来从老额吉怀里掏馅饼。他往嘴里塞着夸张地嘘着气说,哎呀还烫舌头呢。板凳站在渠背上没有过去。麻钱最爱吃猪油渣子肉馅饼,这肉馅饼是专门给麻钱做的,他不吃。老额吉坐在车上,给后生们分馅饼,她嘴里不停地说,哎呀,给我板凳娃留一个,我板凳娃一做起营生就不顾命了。

可是板凳撅着屁股捞稀泥,没往二饼子车上看一眼。

 

正如麻钱分析的那样,师父王义和好像并不知道王家托媒向孟家提亲的事。刚一开河,他就开始外出巡视,急于选定一个泥沙淤积的可能最小的地方开引水口。最后引水口定在淖尔开口。此处水流湍急,北岸低矮,是一段循环很激的套河,引的是倒漾水。渠口选定了,还要寻找退水出路。一般是退到乌加河和乌梁素海,形成上引下拉的水力冲刷系统,保持流水畅旺,进退有余。开工之前,麻钱对于渠口的泥沙沉积问题十分在意,兆河渠挖成后系红格格家的私渠,每年开河洗渠口用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用大家的力量花费不在小数。他在淖尔引水口附近徘徊一月有余,一个深夜,他策马回到义和隆,急促地敲开王义和家的大门。家丁一看是麻钱,一脸的不高兴说,这么急报丧来了?怎么也没戴孝帽子。麻钱没有理会家丁的无理,他说赶快通报老东家,我有急事和他商量。老东家王义和披了衣服到柜房见他,他拉着老东家的袖子,在地下画一幅图让老东家看。麻钱有这样的一个思路:在渠口的下方草闸的上方,黄河封口后泥沙淤积最严重的渠段,从东岸开一道泻沙渠,利用黄河在此段西高东低的走势,在五里以下与黄河汇合。这样渠口处的一部分泥沙沉入渠道内,一部分泻入黄河主干,这可以极大地分流渠口处液积的泥沙,减少春天洗渠的压力。春天解冻后,这条泻沙渠还可以调节用水量,如果水量过大,可以分一部分水原入黄河,如果水量小,就在泻沙渠口处做闸,阻止分流。王义和捻着山羊胡子,在地下踱着步,快到天亮的时候,他让家人备马,他和麻钱向渠口处奔去。一连几个晚上老小爷们点上几盏马灯,爬在准备开泻沙渠的地段,确定地势的坡度和坡降比例,把握这个思路的可行性。

决定用麻钱的泻沙渠方案的时刻,师父握住了麻钱的手,麻钱看到师父的那只眼睛瞬间睁开了,像黑夜里的一盏灯。

正值河套平原地平线上的红太阳喷薄而出。暖湿的地气像无数条生机勃勃的蚯蚓从开始松软的地面拱出来,空气真香啊。麻钱张开双臂向着太阳,舒展身心,让阳光照亮他的全部。可师父王义和突然蹲在了地上,砸着胸口哭嚎起来,他说,我难过啊,我高兴啊,我一辈子都没想出来的事情你想出来了,我要是有这样的一个儿子多好啊。

麻钱扶起师父说,师父您辛苦了,该歇一阵子了。

王义和挺直腰杆说,只要站在渠背上,我就永远不累。明天我们开工。

 

5、

 

兆河渠一挖就是三年。

他们雇用的劳力是来自陕、晋、鲁、冀的灾民和当地的农民,共四千人,组成二百个班,每班二十人。每班选出一个班头,领工,监工,计土方,合算工钱,报总渠头。每十班选出一个渠头,可以分段承包渠道,统筹管理。

板凳带一百个班开挖上游,麻钱带一百个班开挖下游,每个月的十五他们分别从工地策马归来,和老额吉红格格团聚,通报工程进展,交流施工中遇到的困难,合计银两和口粮的用度。他们筹备的糜子和银两只够一年的用度。为了克服施工中经费的困难,麻钱兄弟俩商量,在施工上尽量少挖土方,降低成本。节省土方的办法是,开挖渠道按临时小断面开槽,及时放水浇灌,利用水力冲刷扩大断面。两侧留下旱台,成为复式浅槽断面。水流冲走的土方部分带到田地里,部分留在渠道中,土方量缩小了,可淌过水的渠湿度大,在开挖过程中还是费人费力。这实为节省开支的急救之法。第二年的灌溉季节,他们适时放水,凡浇过水的地按丈青面积算,年终每顷征收水费银洋十二元,以维持下一年的开支。尽管这样,经费还是严重不足,讨帐的人甚至跑到老柜来讨要。到了上冻以后,麻钱板凳兄弟本来可以歇一口气了,但他们为了省下人工,自已出去收水费,大年三十才能回来。这一年新收上来的水费加上大牛犋的地租银共有一万元,收粮五千石。由于第三年还要开挖支渠和泻沙渠,工程量大,借钱势在必行了。

这三年红格格从十五岁长到了十八岁,她的身体才发育成熟,质朴中多了一些妖娆。到第三年,麻钱和板凳最后一次见红格格的时候,发现她迅速地美丽到极致,像一朵红得灼人的花,让麻钱和板凳仓皇地垂下眼睛。后来他们回忆红格格当时到底是什么表情,两个同时爱上红格格的男人,谁也说不清。

红格格等待的人一直没有来。王家的二少东家托人送过一些衣料来,老额吉悉数存着,她不想太折王家的面子,工程上肯定要向王家借贷银子,孟家真的不想得罪王家。每到十五,老额吉就走进凉房,猫着腰从瓮里捞出几块腌猪肉,她要炖上土豆粉条豆腐等着那哥俩回来吃。青黄不接的时候,她就抓上一只老母鸡。老母鸡满院子飞,她追得呼哧呼哧地喘气,她坐在磨盘上歇气,嘀咕着说,别飞了,一会毛就上了掸子上了。红格格听得院子里折腾得沸反盈天的,就放下针线出来帮老额吉抓鸡,她跃上鸡棚,手到擒来。老额吉把老母鸡抱在怀里说,我年轻的时候,灵巧得像一根鸡毛一样,不知不觉就老成这样了,这人真是不经活呀。之后到邻居家找个男人帮着杀鸡。邻居跟她开玩笑说,女婿上门,母鸡头疼,家里来亲戚啦?老额吉的脸笑成一朵花说,我家的那两个后生要回来了,大渠今年就全部挖通了,娃们太辛苦了,我得给他们吃好一点。邻居说老额你好好活着吧,这两个后生养你老没问题,你老好好受用吧。老额吉乐颠颠地从邻居家回来,她挪着笨重的身体在灶堂前忙活着,一不小心炉堂里的火烧着了她的袍子。红格格过来扑火说,老额吉,你歇着我来做。老额吉把面饼贴在锅帮上说,两个后生最爱吃我做的锅贴(河套的一种家常面食,一面像蒸的,一面像烤的)了,麻钱爱吃烤的这一边,板凳爱吃蒸的这一边。这两个后生哪个我都喜欢,我要是有两个红格格多好啊。红格格红着脸说,老额吉,你别唠叨了,你上炕歇着。老额吉坐在柴上,呼哧呼哧地拉风匣说,我不能歇在炕上,我歇在炕上就说明我老了,等棺材着呢。我且活着呢,等你有了娃,我给你带大几个再死也不迟。红格格说,你别说了,他们快进门了。老额吉听说两个后生快进门了,站起来向院子里张望说,在哪儿呢,我咋看不见。红格格说,上义和桥了。老额吉赶忙往手心里唾些吐沫往红格格的头发上抹。红格格哭笑不得地说,哎呀老额吉。

自从老额吉拒绝了王家的提亲,跟麻钱板凳兄弟说了那样的话之后,这哥俩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君子起来了,谁也不单独和红格格接触,仿佛在避瓜田李下之嫌。约定俗成他们每月十五回来,商量完事情后,在厢房里歇息。看到红格格坐在窗前给他们做棉衣做鞋,六十四眼窗糊着洁白的麻纸,映出红格格的侧影。他们躺在炕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想翻身,翻身又怕对方知道自己没睡着。于是就一个假装打呼噜,一个假装磨牙。自己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

板凳从上游往中游挖,越挖离家越近,麻钱从中游往下游挖,越挖离家越远。一个晚上板凳实在想看看红格格,傍晚回到了孟家。老额吉和红格格正在一个烧火一个擀面,看到板凳回来非常吃惊。红格格赶紧往大门口看,老额吉说,你麻钱哥呢?板凳红着脸说,麻钱哥没回来,我是离家很近了,想吃锅贴了。他说话的口气有些急促。他慌忙从门后拿了扁担去挑水,走到门口,麻钱就从大门进来了。兄弟俩看见对方都十分尴尬。板凳说,我离家很近了就回来看看。麻钱说,渠工们闹事,我回来取点银子缓和一下矛盾。两个人脸羞得通红,都不敢看红格格。老额吉人老成精,她打着哈欠说,两个后生简直就是娘肚子里的双胞胎,一个干啥另一个也干啥,你们像约好的一样,从来没有一个单独回来。

这话当然是说给哥俩听的。但从这以后,哥俩心里都多了一点想法,彼此也有了一些防犯。下次再临时回来时,麻钱和板凳没进村就开始放声唱歌。老额吉和红格格听到歌声就知道他们回来了,光明正大地回来了。老额吉总是高兴得淌下眼泪。她说,多仁义的两个后生,我们没生人家没养人家,人家对我们这么好,上一世我们是一个房檐下的人呀,这一世也割不断呀。她撩起衣襟擤鼻涕。

麻钱和板凳最后一次见红格格是第三年的秋天。工程到了最后的阶段,涵闸和桥梁的设计费用没有着落。渠工们的工钱欠到了后两年,如不及时地补充银两,渠工信消极殆工,必然会影响工程进度。工程如不能入冬后完成,势必影响开春的洗渠放水,最终影响下一年的进项。

王义和对工期也非常关注,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不食三年前的诺言,他对麻钱兄弟说,先从我这儿拿上两万两,让有才开个银票。有才是王柜的大管家,听了东家的吩咐,他戴着夹鼻眼镜正在算帐,头也没有抬起来。王义和吩咐完就迈着八字步走了。麻钱兄弟站在王管家面前,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他抬走眼睛看定麻钱和板凳说,你俩借钱拿啥还呀?

板凳说,孟家的家业你是知道的,只是暂时遇到困难,我们用明年后年的地租和水租还债。

王管家冷笑着说,地租和水租?地是你俩的还是渠是你俩的?那地和渠姓你俩的姓吗?

麻钱说,你写一个借据,我们拿回去让东家画押。

王管家说,呵,好大的架子。你们拿回去画押,那我知道那是猫画的押还是狗画的押?你们把王家的银子当成羊粪珠子那么贱吗?

无奈,麻钱兄弟只得让老额吉和红格格到王家。老额吉和红格格一进王家的门,二少东家王也天就迎出来,他上前扶着老额吉说,哎呀老人家,这么一点小事还有劳您动腿,都是一家人,有啥事您吩咐一声就行了嘛。他边说边用眼睛瞄着红格格。到了画押的时候,老额吉走上前来。王也天把老额吉拽到一边说,这钱就算是我下的聘礼怎么样,您就别画押了。老额吉说,红格格和孟生的婚约还没解除,恐怕孟家有负王家的盛意了。老额吉再一次走近管家,伸出手来。可管家说,让红格格画押,您老年龄大了。老额吉说,你是怕我死了赖你的帐吗?我在孟家当了这么多年的管家,我画押不管用了?即使是我蹬腿了,你以为我孟家没有还债的人了?

最后为了息事宁人,还是红格格画了押。

 

麻钱和板凳最后一次见红格格是一个秋天的早晨,老额吉和红格格把哥俩送出门来,老额吉往哥俩的褡裢里塞着什么东西,喋喋不休地嘱咐着什么。红格格依然穿着那件红夹袄,看到兄弟俩跃上马,她向前走了半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抿起嘴笑了笑,羞赧地低下了头,两只手搓着衣襟。

麻钱兄弟先施工涵闸,上冻后趁渠道结冰又施工桥梁,大年三十的后半夜兄弟俩才赶回家。老额吉给他们准备了年夜饭,有朝头肉烩酸菜,还有小耳朵炸糕。小耳朵炸糕里包着鲜红的豆沙馅,又细又甜又绵。哥俩知道这豆馅是红格格做的,小耳朵炸糕也是红格格包的,老额吉眼神不好,豆馅总是包不进糕面里。但他们没看到红格格。红格格住的正房里没有点灯,门拴得很严。这是大年三十,每家每户都要点长明灯的,红格格的房里为什么没有上灯。红格格胆子小,天一黑就会上灯,可她今天没有点灯。板凳沉不住气了,他嘴里含着油炸糕说,红格格怎么不吃饭。老额吉背过去身子说,红格格身子不舒服,喝了药睡了。

这一宿哥俩躺在厢房的大炕上,翻来复去烙饼。板凳不停地起夜,他想看看红格格的灯亮了没有。板凳说,哥,你说红格格真的病了吗?红格格睡觉从来不熄灯的,病了咋乌七麻黑的。麻钱说,不知道。板凳说,是不是我们有什么事做得不好,红格格不想见我们?麻钱说,不知道。

第二天哥俩要赶往工地,上马前他们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看到红格格。老额吉站在门口,头发银白,她一下子老得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再一次回家已是五月,工程全部竣工,放水后渠道各段畅通无阻。麻钱兄弟俩跃上快马,年轻的心插上了快乐的翅膀。他们奔驰着,心里想着心爱的女人,一股股暖流从心底涌出,他们的身心像正在灌浆的麦子一样充实而饱满。

哥俩下了马,站在孟柜的朱红色的大门口,像四年前那个月夜一样,他们充满了胆怯,迟迟不敢迈腿进门。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婴儿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