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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 书
文章来源:   作者:王 君   添加时间:2015-09-17 17:03:27   点击:

王 君

  农历六月初六是天贶节。这一天处在公历七月中旬,正是夏季最热的时候。俗话说“六月六晒的透”,或许这就是老祖宗遴选这天设置天贶节的缘由。天贶节,说白了,就是让炎黄子孙在这天翻箱倒柜的晒衣服,由毒辣的紫外线来给衣物消消毒。所以,过去的人家,不论贫富,这天都会忙的不亦乐乎,家家院里的横竹、抖条上挂满了大人小孩的棉衣棉裤和被褥,有的是粗布花棉,有的是丝绸锦缎,它们五光十色,花样繁多,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我家世代是读书人,堂屋的东阁就是自家的藏书楼,乡邻们俗称它为“二起楼”。二起阁楼上有门有窗,透风透亮,还有种常年散发淡淡草药味儿的别样书香,很是雅静,很是诱人。书楼内摆放的书籍井然有序,凌而不乱。古色古香的书架上摆放的是装帧精美的书函,每函都裹着古朴庄重的书匣,书匣锦缎典雅,开启处都别着雪白的象牙挂扣。这些线装书,虽然书匣厚薄不等,所含书册不一,但它们一帧帧一函函规规矩矩的竖立在书架上,个个锦绣满腹,令人肃然起敬。

  沉稳大度的书柜们环壁而立,承载的书籍众多,早先都是由外祖父依据“子史经论”编了号的,取用方便。角落还有几个书箱,它们摞起来叠成个立柜模样,上面安置着笔筒、砚台、墨条,里面装着些什么书,什么画,什么文房四宝,记忆已经模糊。

  另外还有几个红泥大瓮,大瓮肚子鼓圆,瓮口边缘有手工捏制的花纹皱褶,很朴素,很乡土,很受看,大瓮里盛着画卷和画册,如同散开的硕壮花枝。姥姥说,过去盛它们的可是些描绘精美的细瓷画缸,比这考究值钱的多了,可惜被人讹去了。记得每逢过年,腊月洒扫厅堂完毕,母亲和姥姥就会从阁楼上请下一帧3幅一套的阔大中堂挂轴,悬挂在堂屋正中,可惜不知是哪位亲祖的手迹,正月过后再将它们请上阁楼。原来,古人悬挂先人墨迹是讲究时节、敬畏、场合的,斯是祭祀敬仰缅怀的文物,表现着中国庄重的礼仪,而非随处滥用的装饰品,故而不能长年累月悬挂于堂屋正厅,这是大不敬。

  阁楼靠窗的一角,有只带抽斗的矮小书桌,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和文具盒,还有家人各自随手翻看的书。姥姥教我们看书是不准折页的,看到哪一页,记在脑子里就是了。如果同天看了几本书,只要没看完,就该记住哪本看到哪一页,如果不想记,就夹纸条,万不可折页损书,而应该崇文敬书,尊重“书先生”。姥姥说,读书连页码都记不住,还认什么字,念什么书!她还教导我们要随手记书里的好句、趣事或疑问,至今回想起来,仍感受益匪浅,得益一生。姥姥和母亲对于家里的字纸文书,从来不乱丢乱放,更不会让它们纳垢蒙尘。即便是日常的账本也搁置的整整齐齐,不同的是账本总与算盘为伍,书本总与笔墨相依。

  阁楼的小窗面南相向,双层开合。外面那层木门,是面光滑密实的窗板,上面有机关,收起来可插进壁檐,露出内窗,放下来可搭到东屋的房檐,成为一座桥。过桥,即达砂质平坦的东屋屋顶。这屋顶是夏夜望天看星乘凉的好地方,也是晾晒瓜干红枣或粮食的麦场,还是六月六运书晒书的捷径。因为有些书籍是无须单靠堂屋的活动木梯来搬运的,还可以装在筐篮里,通过东屋的屋顶起吊运送。

  富贵人家说“六月六晒绸缎”,清贫人家说“六月六晒衣褥”,而有东阁书楼的我家,除了通常的晒衣褥,六月六天贶节的重头戏就是晒书。

  晒书是件很麻烦的事儿,它费心费力,非常琐碎。其主要过程是,先在院里支架子,摆案子,并且划定晒书的类别,标记,接着根据前一天捆绑好标记的书籍,沿着通往东阁书楼的活动木梯,或通过筐篮从屋顶吊送,然后一本本地摆放散开。这时,你会惊奇地看到那些细微而又银光闪闪的“书鱼儿”,它们在阳光照耀的书页上摇头摆尾,浮游窜动,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惶惑不知所终。你还会神奇地发现,不知何时那些潮气霉味随风弥漫,并且伴随着烈日的炙烤,化作稀薄清淡的细烟蒸腾消散,书页渐渐变得字清爽干。那么,就一遍遍地翻页晾晒吧,就一本本地去清除书鱼儿吧,哪怕是骄阳似火,哪怕是汗湿衣衫。

  为了防止风吹损书页,必须在敞开的书页上,压上一两枚圆润干净的小石头。这个任务,母亲就交给了童年的我。短衫赤脚的满院子来来回回的在书上搁放小石头,再在晒好了的书上收拾起小石头,这真是件快乐的事儿。我像只小鸟似的唱着歌儿穿行在那些支架书摊之间,心想着这些小石头平时盛在一个油光发亮的黑釉陶罐里,静悄悄地依偎在阁楼上那些书架一旁,那么的不起眼,现在镇纸其中,维护着书籍,彰显着自己的力量与价值,至今追忆起来,依然感到其趣无穷,韵味悠长。

  晒透的书,不能马上打包搬运,还要给书“上药”。药是祖传的中草药,有药汤,有药粉。给书制药、上药向来是姥姥和母亲的事情,小孩子插不上手。上了药的书,需要在傍晚里风干合页,需要在夕阳的院子里进进味儿,之后才能按本就绪的打包装运,重上阁楼,按部到位,做“书神”。

  整个过程,说起来似乎并不复杂,不就是搬运、晾晒、上药、保存嘛。可是,书是一本本,一函函,一页页的,它们饱经岁月,多人阅览,难免破损。因此每年六月六都会有些书籍需要挑拣出来修补。修补书籍是个精细的活,纸张、浆糊都有讲究,都是需要浸润防腐药物的。如若不然,普通的纸张浆糊就会成为书页寄生虫的美餐,非得酿成大祸不可。有些残破损伤处,还要描画缀字,折页填补,真不知母亲和姥姥她们的那双手,创造过多少貌似平凡的惊人之举,将阁楼的那些书籍修补保管的那么经年持久。

  其实,六月六书画也是要晒的。晒的过程,就是个检查、修补、完善的过程。不过,书画的晒,不是爆晒,而是挂在根深叶茂的树荫下风吹、晾晒。因为书画卷轴都是挂过浆的,多有色彩,若爆晒必遭摧残伤害。所以,对于它们要惠风和畅,清爽适宜。故而照看它们也有一定的时辰,多在清晨夕晚,而非烈日长天。

  我家院落虽然不大,但是天井开阔,苔痕阶下,花草依稀,还有几株枣树、石榴树,因此晾晒书画也还勉强应付得来。

  然而,春秋代序,世事难料,时势的变迁,一时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仅仅几天功夫,我家阁楼上的那些传世图书画轴,即被他人以平民百姓无可辩驳的充足理由,掠夺占有,并且追查无门,再也不知去向。

  之后,我家东阁书去楼空,其孙男娣女也犹如浮萍随处漂泊,四海为家。然而,虽则如此,子弟们却毅然未改读书之习,无论家境贫富,读书上进的家风依旧顺延相承。如今,网络时代,知识爆炸,各种各样的知识量、信息量无比充足,只要想读书,愿读书,有形的书店,无形的网络,都在敞开胸怀,张开臂膀,热烈地欢迎你,帮助你,支持你,何谓无书楼之忧?

  是年,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听到乡邻们传扬着说:“有二起楼藏书的那家的孩子回来了,大家都来见见吧!”心里忽的一热,眼泪几乎掉出来。是的,六月六天贶节,“六月六晒得透”,乡邻们看到我,大概又依稀记起我家那些藏书,以及那些晒书的日子了吧。